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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点点头。我其实很想跑上前去,贴着他的耳朵告诉他,孙尚香并没有死,孙尚香现在应该在一个很快活的地方,很快活地活着。但是隔得太远,我无法做到。
二月,北征的蜀军出发了。
蜀军兵分数路,我所跟随的主力,从斜谷到剑阁,一连扎下许多个大寨。诸葛亮的用兵未必以气势见长,却是沉稳的、严谨的。蜀军每走出一步,都仿佛切切实实地踩下了一个脚印。
按照当初诸葛亮的说法,魏帝曹睿很可能会自率大军西进迎击。但是到了渭滨,只是等来司马懿所统领的军队。虽是计划之外,但诸葛亮并未表现出过多的惊诧,只是沉着下令应敌。
司马懿在小范围的战术上,真的不是诸葛亮的对手。几次交锋,都是大败而回。胜利并没有骄傲诸葛亮的心,他反而愈发谨慎地应对魏军的行动。因为他知道,几次胜利他所挫伤的,都不是魏军主力。
老天给成都北面安排了险峻无比的重峦叠嶂,作为它最好的保护屏,但同时也给它带来了军队北上的不便。因为粮草不能够充分地供给,所以蜀军最好的战术只能是速战速决。可是老成狡猾如司马懿,又怎会给蜀军这样一个机会。
到了四月,司马懿开始坚守不出。按照原先的约定算来,这个时候江东的军队,也应该开始北上了。
一天,诸葛亮在营中收到一封家信,他展开信来读了一遍,然后面露喜色。
然后他消失了有半个月时间。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只觉得他愈发消瘦了。但一双眼睛,却闪烁着得意的光芒。
他带上我和几个将军出行。我们骑了马,一路往山中而去。转过一个山头,我突然被眼前景象所震惊。
我几乎以为回到了什么侏罗纪时代。前面山头上,巨兽似的庞大物体正踽踽而行。我已如此震惊,身边的将军们只会更甚。他们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切,有几个甚至暗暗握住腰间佩剑,搞不清面临着的是怎样的危险。
等到近了,我才发现,那些巨兽们都是木材所制,身上负担着粮草。每一只巨兽身后,都有一个军士在推动它们前进。
我恍然明白过来。
我把脸转向诸葛亮,不无兴奋地问:“木牛流马?”
这一次轮到他面露惊讶之色,不可置信地问我:“你如何知道?”
我没有回答,本来这个问题也无法回答。我转过头去看那些本以为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设计。和我想象中不一样,木牛流马并不是利用轮子,也不是什么永动机。它只是巧妙地利用了物体自身的重力,用前腿和后腿之间的落差将重力转移,乃至前进。每一个巨大的木牛身后,都有小兵在推动。但是可以看得出来,在这险峻的山路之间,并不需要用很大的力气,便能使它们缓缓前行。
“这便是木牛流马,”诸葛亮看着眼前的粮队,不无得色地说,“孤自少时便与夫人反复琢磨其中道理,如今夫人终于想通了其中最难解的部分。想不到孤有生之年,还能见到此物的使用。既有此物,我军粮草,应无大碍。”
我再次去看那些伟大的发明。山路崎岖,可它们在重峦叠嶂之间,依然如履平地。而且我还惊讶地发现,这些木牛流马,全身上下并不见一颗钉子,全是靠木头之间的契合而成。它们的构造应该很简单,但又是怎样的复杂心思,才能做出这样巧夺天工的物器。
这个时候,我突然恍惚地想到,如果上天能多给诸葛亮一些时间的话,魏蜀之间的争斗,胜负恐未可知。
——如果上天能多给一些时间的话。
五月,从东边传来消息,孙权已率军攻打合肥新城。而陆逊所率领的部众,也已从江夏北上了。
可诸葛亮的身体却愈发地坏了。
他已经很难说完一个长长的句子。每次总是被突如其来的咳嗽所打断。有一次经过他的营帐,看见小兵拿了一个铜盆去倒。我无意中瞥了一眼,发现那盆中,清水之间绽开的,分明是丝丝缕缕触目惊心的殷红。
可他治事的时间不仅没有因为身体的不济而减少,反而愈发增多了。小到连小兵打架该罚多少军棍之类的事情,他也要亲自过问。我清楚他心里是怎样想的,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因此想赶在时间之前尽可能多做一些事。但这是一个恶性循环:越是时日不长,他越要多做事;但越多的事务就越损坏他的身体,反而让那一天越早地来临。他怎样看都不是个薄命之相,只是对事业的坚持与执着,让他过早地透支了自己的生命。
这个时候,唯一能拯救他的,便是与魏军的交锋了。但司马懿仿佛是嗅到了什么,自四月起,便坚决闭门不出。中途也曾派人来抢过几头木牛流马去,但诸葛亮费了几十年的心思,又岂是他一朝一夕能揣摩透的。因此他尽管将木牛流马抢去,却并不曾依样仿造出一件来。从此魏军更不外出,仿佛连一兵一卒都不肯放出军营似的。
从蜀军军营外的山头远望,天气好的时候能依稀看见魏军的军营。那里旌旗林立,戒备森严。在魏军后面,便是长安,便是诸葛亮一直想踏足的中原。它们就在那里,却那样地可望而不可及。其实有好几次我都在想,以蜀军的军力,以诸葛亮用兵的才能,倘若放手一博,也未必不是严阵以待的司马懿的对手。可诸葛亮是那么谨慎的人,他仿佛一心只想将魏军诱出然后歼灭。既然魏军不出,日复一日地便只有等待,等待。
诸葛亮治军甚严。在漫长的等待的过程中,军营里依旧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散漫与倦怠。军士们每日很早便起来,勤劳地ca练,ca练完后便默默散去,连私下的交谈都不会有。整个蜀营如同庄严肃穆的陵墓,所有人都只是整齐排列在其中的物器。即使是作为宾客的我,除非诸葛亮亲自邀请,否则也不被允许私自外出。
唯一让人觉得这军营里还有些活气的是在晚餐之后,用过餐的士兵会聚在一起。他们很少闲聊,亦不欢笑,只是聚在一起唱歌。蜀人都有一副好嗓子,天生带了些山野间空旷的味道。他们常哼的一个调子,低沉悠长,我听不懂里面的词,却能听出音韵之间流露出来的哀伤。
很久以后,我才听说,那是诸葛亮为自己作的挽歌。
身前身后名
天气一天一天地热起来。蜀军的士兵们脱下了冬衣、夹衣,最终只剩下一件薄薄的单衣。
诸葛亮却依旧穿得很多。每次见到他,他总是身披一件大麾。好像把自己的身体隐藏于那一堆布料下,别人就不会留意到他日复一日的消瘦。
他见我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我也明白自己在这里只是多余的,于是尽量不去打扰他。所幸自六月起,他好像不太拘束我的外出了。有时候我也自己骑马去附近转转,权当消遣。
有一天骑马东行,不知不觉竟接近了魏军军营。在一个山头上,我突然发现对面山上有几个人骑着马在查看地形。两个山头离得很近,我能看清楚他们是魏军。而当中为首那人虽然看不清面容,但从他的穿着和气质判断,应该是司马懿。
我看见他们,他们也看见我。我们都在原地立住,互相打量着对方。我握紧了缰绳,打算如果他们一起跑过来,我就撒腿跑回去。虽然我现在就可以撒腿跑,但是又有些不甘,总觉得会发生些什么。
过了一会,当中一个小兵放下武器,一路拍马往我这个方向跑来。我想了想,没有走开,停在那里等他跑到跟前。他跑到我面前,看了看我,然后问:
“请问,可是江东来的影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