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头无尾的故事
以后的许多日子里,两口子都不搭理,吃饭归吃饭,睡觉归睡觉。隔壁有响动时,肖琳就骂骚货,黄之楚就蒙着头。
日子就这么过也相安无事,只是晚上艰苦些。但黄之楚仍然不安。他担心肖琳那张嘴会在外面乱扇,那些没来由的事儿张扬出去,自己彻底完了。中国这鬼地方,你当干部的若是犯了别的错误还可以惩前毖后,治病救人,若说是男女关系,那便是道德品质败坏了。他想到这点便心惊肉跳,毛骨悚然,似乎自己真有那事了。便常留心同事们的脸色,特别注意市长的表情。
一天上班时,有人叫黄之楚到市长办公室去一下,又没说有什么事。市长单独召见黄之楚可是头一次,他的心一下子提到喉咙上了。莫非市长听到什么了?
黄之楚强作镇定,朝市长办公室走去。市长正在批阅文件,见他来了,满面春风地叫他坐下。市长从未这样热情地接待过他,这使他更加捉摸不透,更加紧张。
市长说道:“我有件私事,请你帮个忙。明天是清明,小马想去给她父亲上坟,我要开常委会,去不了,再说我去也不便。烦你陪一下。本来司机可以陪,但要守车子。这社会治安真乱……”
原来是这样!小马便是市长夫人。市长一直叫自己的夫人为小马,可见这市长对夫人何等宠爱!黄之楚想:万幸万幸,老婆的胡言乱语未曾传出去。
庆幸之后,似乎又觉得自己胆子太小了,不像个男子汉。于是恶恶地想:有那么回事又怎么样?谁让你自己不中用,一个儿子都弄不出!这时,市长望着小车从他身边经过,朝他招手致意。他又觉得不该生出这样的坏心思。市长也是个厚道人,为全市人民日夜操劳。
黄之楚想:市长怎么想到要我陪她夫人呢?一定是夫人点将了。他听说这市长因自己没有生育能力,在妖妻面前百依百顺。如今有他夫人看得起,恐怕也能沾些光。所以喜不自禁。
第二天一上班,黄之楚就叫了车子径直开到市长家门口。市长已去办公室,只有夫人在家。他落落大方地喊:“马姐,我陪你一起去。”
以后,“马姐”就成了黄之楚对市长夫人的称呼。
上车后,马姐问黄之楚:“你贵姓?”
黄之楚连忙回道:“姓黄,叫我小黄吧。”
怎么连我的姓都不知道?黄之楚想。
马姐很优雅地笑了笑,说:“你可别在意。市府办的人多,我记性又不好,见了只觉面熟,知道不是市府办的也是市机关的。同志们看见我都打招呼,我也笑笑。有次我在街上买衣服差八元钱,见一个人面熟,就向他借了,至今记不起是谁。唉,我这鬼记性。我同老李讲了,老李狠狠批评了我,说弄不好别人还会说我贪小便宜”。
黄之楚赔笑着,说:“那谁会怪你呢?八元钱又不是个大事,反正人民币贬值得不像钱了。”
tā • mā • de,那八元钱几乎弄得我妻离子散了,黄之楚想。
之后,马姐的兴致全在早春的田园风光上,不多说话。
黄之楚想到昨天领命时的沾沾自喜,便感到像是受了羞辱,只怨自己太简单,太天真。转眼一想:市长为何单单叫他呢?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乱点鸳鸯谱,要么是看到办公室只有他黄之楚无事可干,可有可无,正好来当这侍候夫人的差事。越想越觉得自己是天下最不幸的人。于是发誓要用一种公事公办的态度来对待这次任务,甚至在心里给市长上纲上线,说这纯粹是贵族老爷们的特权主义表现,还白白浪费了青年干部的一天生命。
小车到了不能再开的地方停下来,接着要走一段小路。司机征求黄之楚的意见,谁留下守小车。黄之楚似乎忘了刚才的愤愤然,立即声明:“对汽车这玩意儿还是老兄你有感情,我想看看山野风光,领略一下清明民俗,还是陪马姐上山去。”
这么决定后,黄之楚暗暗地骂自己没有骨头。
五
黄之楚同马姐混得很熟了。李市长成天忙忙碌碌,马姐又娇娇艳艳的,家里的许多事做不了,常常请市府办的同志帮忙。谁都乐意帮忙。以后便常叫黄之楚了。黄之楚给市长买煤、买米或做其他什么事时,都觉得自己活像旧官府的家奴,很可怜,可又总表演得自自然然,像朋友之间的相互关照,不像有些人显得那样猥猥琐琐,故作殷勤。这样,马姐也感到自在些,于是有事便叫:“小黄,给我帮个忙。”
有意无意之间,黄之楚每次帮马姐做了事,都要在办公室感叹一番,宣扬一番。说李市长这个官当得真辛苦,家里的事一点也管不了,可把马姐累坏了。我们办公室的同志也真该多替市长家帮帮忙,让他安心工作。tā • mā • de就地方官难当,若是在部队,当个小连长,衣服都有人洗了。
黄之楚这看似泛泛的议论,其实也并不是无故而发。他既向同志们炫耀了自己同市长夫妇的关系,又为自己卖苦力找到了堂而皇之的理论依据,还平衡了同事们的心态——因为既然办公室的同志们都要多给市长帮忙,不是我黄之楚去也是你去呀!这样说来,他三天两头往市长家跑,到是替全体同志分担责任了。
同志们也见怪不怪,只是羡慕他同市长夫妇相处得那么融洽。不过那位以前常在市长家做事的赵秘书多少有些嫉妒,但这又是说不出口的。黄之楚看出了这一点,只装作若无其事。
偏偏那市府办的向主任是个久历世事的人,他那近视眼镜厚厚的镜片后面的小眼珠不易让人看清,却时刻清楚地看着别人。他觉得市长似乎很赏识黄之楚,对黄之楚也关心起来,在办公室的几次会议上都表扬他,说一个青年人,一个知识分子,就应像黄之楚那样。有次还当着市长的面夸奖了他,李市长也说小黄不错。黄之楚十分激动,甚至有点想哭。他想感激涕零这个成语确实发明得好。于是有人私下议论:黄之楚要走运了。因为同志们通过认真总结经验,发现一条规律:向主任在向领导和组织部门提名之前,都要先在办公室造造舆论,宣传宣传,免得提拔起来大家感到突然。当然啦,重视舆论宣传本来就是党的工作法宝嘛。但同事们谁都不挑明了说,因为这毕竟是组织原则问题。在原则问题上,向主任从来是严肃的。不过黄之楚还是感觉出来了。所以精神更加抖擞,工作更加出色。这又换来了向主任更多的表扬,有次李市长还亲自表扬了他。同事们对他更加刮目相看。那些平时很随便的哥们儿开玩笑也有些忌讳了。黄之楚自我感觉处于历史最佳状态,似乎已经是个准副主任了。
家庭生活却是另外一番景象。肖琳同他进行了一次近似心平气和的谈话:
“你现在真像个国民党军官的副官了,专门陪太太玩。我是想通了,丈夫丈夫,只管得一丈,管你是管不住的。离婚吗?又可怜柳儿。我自己命苦,认了。以后我俩就这么过,互不相干。”
所以,家庭生活悄无声息地过着,像块电子表,一切都是先编了程序的,有条不紊,却死气沉沉。黄之楚在单位生龙活虎,春风得意,回到家就垂头丧气,如丧考妣。他觉得外面和家里是两个世界,自己也是两个人。
两口子睡在一起,感情上充其量也只是阶级兄弟了。夜里更加饥渴难熬。隔壁曾薇夫妇既不节制也无规律,黄之楚只好每天晚饭后就跑办公室去,以躲避那“黄色录音”,所以每晚都是深夜十二点以后回家,好在曾薇夫妇都在十二点以前入睡。领导都说黄之楚工作实在肯干,天天加班。他几乎成了机关干部的表率了。黄之楚虽然心里苦,意外地却获得这种好评价,也有了些安慰。肖琳却更加心冷了,心想,黄之楚天天约会,肯定不会只同一个女人鬼混,市长夫人和曾薇大约都是。这畜生!
六
这日子怎么过?黄之楚有时真想提出离婚。但那本来就不存在的离婚理由无论如何是不能抖出来的。就算离了,不翻出那事,别人也会说自己要发迹了,眼光高了,可见是个只可共患难,不能同安乐的人。这样的人哪能重用?提拔也就是泡影了。再想那肖琳也是无辜的,全部的错误只在于误会。
这误会何日才能真相大白?看这阵势,只怕这一辈子都将冤沉海底了。
黄之楚希望家里发生一件什么事,哪怕是自己被汽车撞了,老婆病了,或者是来了远方的朋友,都可以缓冲一下生活的节律。
终究没有发生什么事。一切如旧。
有次,黄之楚偶然听见曾薇对男人讲:“我带小黄去玩一下。”
黄之楚恍然大悟。原来曾薇一家称那只小黄狗为“小黄”,难怪老婆说听见曾薇说同小黄去玩。他觉得真有几分幽默,就以此为借口,向老婆解释。老婆只作不听见,依然不搭腔。
黄之楚心灰意冷,正儿八经地抽烟了。肖琳也不干涉。
今晚曾薇夫妇突然来访了。黑男人提着一个纸盒子。他们主动来访还是第一次。进门便是客嘛,肖琳也是最要面子的人,便做着场面上的应酬。
曾薇坐下就问:“柳儿睡了?我们到深圳进货,带了两个玩具车回来,带遥控的,我儿子和柳儿各一部。”又指着她男人,说:“他呀,别看凶得像个雷公,就喜欢孩子。”
“那么讲礼,真是的。”肖琳说。
“是哩,太讲礼了。”黄之楚附和着。
黑男人豪爽地笑笑,说:“都是邻居,柳儿和我儿子又喜欢一起玩。”
于是曾薇便讲了许多恭维奉承话,有讲肖琳的,多是讲黄之楚的。肖琳脸色便不自在起来,只有黄之楚察觉到。
黄之楚给黑男人递烟,黑男人道:“黄主任原是不抽烟的,怎么也上了瘾?抽的话我还有几条云烟,拿条来抽。”
黄之楚说别客气,留着自己抽吧。
曾薇把话题扯到这居房上来,说这房子太差了,又湿又脏,老鼠又多,住久了真会短命。说她两口子拼死拼活赚了些钱,想自己修栋房子,但手续太难办了,最后一关卡在建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