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休夫(二)
彼时正是夜色浓郁时,厢房内的灯已经熄灭了,只有窗外的月色落进来一缕,床榻边悬出来的那只手被月色一浸,便润上一层泠泠的润光,恍似皓腕凝霜雪。
这样一只手,衔香带月,只一眼,便要燕惊尘挪不开眼。
最要命的是,粉嫩的指尖距离燕惊尘的脸不到寸厘。
燕惊尘的呼吸都在刹那间屏住。
彼时他半个身子已经出了床榻底下,整个人卡在这里,动都不敢动。
幸而,床榻上的人并没有发现他。
他继续屏住呼吸,一点一点往外挪,他甚至都没有站起身来,而是一直匍匐在地上离开。
盛枝意悄悄睁开眼去瞧,正瞧见他攀爬时隆起的脊背。
少年人身强体壮,前些时候受的伤现在似乎对他已经完全没影响了,灵活的像是山间矫健的猎豹,转瞬间便消失在了屏风后。
盛枝意缓缓闭上眼眸,心想,原是从净室进来的。
——
燕惊尘从净室溜出来,翻到屋脊上,一路避开丫鬟私兵,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窗时,他才听见自己的心头“砰砰”的跳。
他依靠着门缓缓滑坐下来,左手摁在胸口间,一闭上眼,便都是盛枝意悬在床榻边的那只手,他闭上眼,似是能在自己的身上嗅到盛枝意身上的冷梅香。
他头后仰靠在门框上喘着粗气,少年人的喉结与唇瓣都散着青涩的朝气与隐隐的渴望,片刻后,沉沉的吐出一口气来。
他望着从窗外落进来的一缕月华,想,盛枝意瞧见了那些东西,只要稍微用些手段,便能查出来顾云亭与柳惜娘之间的事情了。
那明天的及笄宴,应当也办不成了。
燕惊尘在京中这段时间没少打听关于盛枝意的事情,也听说过盛枝意不少“光辉事迹”。
以前做姑娘的时候,盛枝意就没少跟人掐尖斗艳,旁的女子名声都是温婉柔顺,擅音擅舞,盛枝意的名声是争强好胜,擅马球擅骑射。
她在贵女圈里有一批自己的闺中密友,身份全都是比她低一些的,这就说明,盛枝意不管在什么地方,都喜欢做主导的那个人。
这也是为什么她会选中顾云亭做夫君的缘由,她挑选人,要顺从她,而不是压制她。
而这样一个性子的女人,在得知自己夫君与旁人私通后,能做出来什么?
她一定会休夫。
一想到盛枝意会休夫,燕惊尘便觉得心口都一阵阵的发烫,像是一股火在心底里腾腾的烧,那难以窥探的青山,似乎为他拨开了一层雾,向他邀来。
他努力向上攀,便能瞧见一条蜿蜒的路。
青山远,春光好,他想来尽赏,想吞花卧酒,偏镜里花难折,他蹉跎良久,也不得其法。
幸苍天怜他,他竭尽全力,终于有了来拜访的资格。
他沉沉的吸了一口气,静静地等着盛枝意的反应。
但奈何,这一整夜间,四时苑都没有半点声音。
这一整夜,燕惊尘都没能睡着。
他在床榻间横卧,瞧着像是睡着了,但其实人醒着,一直绷着一条弦,等着听外面的动静。
京城的冬夜冷而寂静,屋内无灯,月探屋更明,星辰如水间,风声轻袅。
这样静的夜,连回廊外的脚步声都听不见,连带着他的期盼也跟着一点点落空。
盛枝意知道了这件事,为什么没有动静呢?
他揣着沉甸甸的疑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第二日天方泛白,燕惊尘才堪堪睡着。
他睡也睡不安稳,怀着那些不能为人所知的,入了一个旖旎的梦。
梦里,盛枝意便那样横卧在床榻上,眼眸上挑,恣意胜然,向他遥遥的伸出一指。
美人醉灯下,左右横流波。
他在梦中沉溺,衣袖堆叠间,海棠红晕初妍,杨柳纤腰鬓乱。
直到厢房外的回廊下传来丫鬟们搬动重物的声音,燕惊尘才猛地惊醒。
他再醒来时,天光大亮,明媚的阳光透过木窗纱面落进来,将一切照的分毫毕现,整个房屋内都泛着晨起时朦胧的柔光,他拧着眉坐起身来,便察觉到腰腹间一片黏腻。
昨夜——
燕惊尘闭了闭眼,一贯没什么表情冷面上浮起了一丝诡异的粉。
他慢慢爬起身来,去净室冲了一通冷水,随后换上衣裳,出了顾府。
今日他月休,不必点卯,倒是能多看一日这顾府的情况。
今天,是顾婉玉及笄的日子。
顾婉玉早早便从夏雨阁内起身,由着丫鬟给她打扮。
今日她及笄,寻来的衣裳也是最好的天青色纱织云雾裙,将她整个人裹起来,墨色的黑发柔顺的滑落下来,被盘成玄月鬓,其上簪了一支琉璃玉簪,远远一望,蔷薇和月,娇柔映窗。
她生的白嫩,又如同诗中所说的“江南烟雨”般纤细媚润,玉色一裹,楚楚可怜。
丫鬟伺候着顾婉玉点妆时,顾婉玉忍不住问旁边的丫鬟道:“前些日子的玉山,可有给我摆上?”
一旁的丫鬟正拿出一对艳白色的玉耳坠,闻言垂下头去,声量很轻的回答道:“回三姑娘的话,夫人未曾取用玉山。”
顾婉玉面色微冷。
她便知道。
盛枝意心底里只有顾小小,所有好东西都给顾小小用了,轮到她这什么都没有,盛枝意肯让她办及笄宴,也是父亲的功劳,并非是盛枝意疼爱她。
一个刚从乡野间回来的野丫头处处比她尊贵,叫她现在成了整个京城的笑柄。
哥哥说要帮她给顾小小难堪,也并没有做到,事后哥哥来找她,与她说,那天谢游江没来是因为谢府出了事情,好像是一个怀了孕的女子找上门来了,谢游江被逼着纳了妾,这事儿丢人,谢游江被他父亲打断了腿,连门子都出不得,自然便没上门来。
说来说去,她就是处处不如顾小小。
罢了,忍吧。
这后宅就是主母的天下,主母不喜爱她,她就只能熬着,熬到日后出门子大概就好了。
想到出门子,她又想,她能嫁得个什么人呢?
盛枝意这般待她,应当也没什么好人家给她相看,她日后若是嫁的个如同谢游江那样的,估计后半辈子也得不来什么好。
她这样一想,就觉得自己的未来一片模糊,黯淡无光。
顾婉玉心底里又冒出了那个念头。
若是能嫁给哥哥——
见顾婉玉面色不好看,一旁的丫鬟也不敢说话,只默默的给顾婉玉挑璎珞。
一个素色璎珞正挑出来,准备给顾婉玉佩戴上呢,厢房外间便有丫鬟通报:“启禀姑娘,柳姑姑来了。”
顾婉玉骤然记起那一日,在祠堂之前,柳姑姑扑上来抱着她时心疼的落下的泪。
顾婉玉心口微微一涩。
她想,在那一刻,她甚至觉得柳姑姑才是她的母亲。
“快请进来。”顾婉玉道。
门外的丫鬟转而下去,不到片刻功夫,便将柳惜娘引了进来。
今日柳惜娘显然也是仔细打扮过,她也是个清丽美人儿,虽然上了岁数,但仔细一妆点,也是一副上乘模样。
瞧见了顾婉玉,柳惜娘面上便浮起了几分慈爱,给顾婉玉赠了一个木盒,盒子里装着一支玉镯。
玉镯清透,其内含着一条极辣的翠绿,瞧着便价值不菲。
“你已及笄,姑姑送你的礼,且戴着吧。”柳惜娘满面疼爱道:“我们婉玉是个大姑娘了。”
顾婉玉心口一酸,轻声道:“谢谢姑姑。”
说话间,她亲手戴上了。
一旁的柳惜娘几乎又要落下泪来,所以她匆忙避开视线,找了个理由离开了。
柳惜娘出来的时候,府内的及笄宴正在摆列陈设。
三日前顾小小办及笄宴的时候,所有东西都是贵价采购来的上等货,只用过一次,丢了太可惜,就直接再挂起来,给顾婉玉用。
柳惜娘瞧见这一幕时,心里都要痛死了。
她的宝贝女儿,居然在这里捡别人剩下的东西用!
那顾小小不过是个乡野间的泥腿子,琴棋书画都不会,临时只会弹那么一手曲子便上了花亭,那群人夸赞她,也不过是畏惧盛枝意的权势罢了,哪里是真的觉得顾小小好!
这顾小小,又哪里比得过她的宝贝婉玉?
而且,之前顾小小办宴时,处处都是盛枝意亲手操办的,下面的丫鬟和婆子们都不敢怠慢,而轮到顾婉玉时,盛枝意甚至都没到场,下面的丫鬟和婆子们便开始懈怠,处处都显得不妥帖。
她甚至还亲眼瞧见一个嬷嬷在炭盆里做手脚,这炭盆里本该放上足量的银灰炭的,但是这嬷嬷正在克扣偷藏!
柳惜娘越瞧越生气,正要上前去呵斥她,一旁突然伸出一只手来,一把捂住了她的下半张脸。
彼时她正身处于一处宝瓶门转角,身后是一片竹林景,本身便是不大引人注意的地方,她一句话都没喊出来,直接被人敲晕了过去,被拖走了。
她昏倒前,似乎瞧见了一个私兵的手。
——
与此同时,四时苑的厢房内,盛枝意正在梳妆。
今日她穿了一身孔雀蓝色对交领正裙,阳光一照,似是有流水一般的光在其上闪过。
镜中美人生了一张恣意明媚的脸,金玉一妆点,雍容华贵,眉尾向上一挑,风姿绰然。
丫鬟正给她簪上一支芍药花簪,艳丽的颜色刚刚插簪入墨色的发丝里,便瞧见槅门外行过来了一个丫鬟的影子。
这丫鬟行入房间后,向坐在梳妆台前的盛枝意垂头道:“启禀夫人,柳姨娘这边都办妥了。”
盛枝意瞧着镜子里的美人儿,心情颇好的“嗯”了一声。
从她重生到现在,她一直忍着这对狗男女,到了今日,终于能好好翻个身了。
她盛枝意向来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好心人,招惹了她,他们之间就绝不可能有什么“和平相处”,她定会将她遭受到的所有,都千百倍的还回去。
她要让他们身败名裂,让他们失去最看重的名声、权利、官位,让他们体会到什么叫挖心刺骨。
只是和离,根本不够。
她还专门挑了顾婉玉及笄宴这一日——也算是给顾婉玉送个贺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