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珠帘半卷,支摘窗外晚云初显。
江萤正坐在临窗的长案前,翻看着东宫里的账本。
其实她在闺中的时候,也学过些主持中馈的事。
但寻常府邸里的琐事,自然不能与东宫的事务相比较。
即便是繁缕姑姑每日来此,江萤也学得并不轻省。
例如此刻,东宫里今年新采买的物件,好像便与各处支领的还有库房里的对不上。
正当她想着是否要找繁缕姑姑问一问的时候,照在账本间的天光微暗。
江萤抬首,见到太子正自屏风前行来。
视线相对,她连忙起身向容隐行礼:“殿下。”
容隐轻应了声,目光落在她手里的账册上:“账房可有写得不清楚的地方?”
“几位账房都写得很清楚。”江萤微赧:“是臣妾还没能理清。”
容隐侧首看了眼更漏,复又向她抬手:“拿来给孤看看。”
“还是不劳烦殿下……”江萤指尖微蜷,心中愈发忐忑。
东宫里的事务繁杂,她又接手得匆忙,如今连库房这块都还未理清。
若是太子看见,也不知会不会勃然大怒。
许是见她态度犹豫,容隐便也并未坚持。
他的视线落在账册的封皮上,见是库房里的账本,便提笔为她在宣纸上写下应对之策。
“春日多雨。库房内的存粮、茶叶、木器皆会因腐烂霉变而有所耗损。掌管库房的宦官每日都会清点,但并非每日都会入账本。”
容隐搁笔,以镇纸压住墨迹未干的宣纸:“通常是每月的初一十五各盘点一次。若途中耗损畸高,便寻这几人问话。”
江萤偏首往宣纸上看。
见太子的瘦金体齐齐整整写满半页,皆是每样物件的寻常耗损范畴。
最底部则是分管此事的宦官名字若干。
连细枝末节都理得清楚分明。
即便如此,他仍是道:“若还不能理清,可来书房寻孤。”
许是他的态度太过温和。
江萤反倒有些微愣。
毕竟曾经教她理中馈的女先生都不曾这般温柔耐心过。
却也愈发显得昨夜的太子凶戾迫人。
她想至此,抬起眼帘悄悄睨他。
见他不像是要发怒的模样,便趁此向他福身道谢:“多谢殿下。”
她将手里的账本放到长案上,略想了想,便将话茬转开:“不知道殿下可要见雪玉?它适才回来的时候沾了一身的泥,臣妾便让连翘去清洗了。”
容隐看向她,眼底思绪淡淡:“孤不是来见雪玉的。”
正打算唤连翘抱雪玉过来的江萤语声停住。
稍顷,她脸颊微红。
毕竟这样的话听着总是令人遐思。
也总觉得不像是太子会说的话。
无论是暴戾时,还是温柔时,都不像
。
就在她赧然的时候,容隐启唇问道:“归宁的事可准备妥当了吗?”
江萤轻轻点头,也像是回过神来。
原来殿下过来,是来找她问归宁的事。
长安城里贵女出嫁后的第九日,是要返回娘家的,俗称归宁。
这桩事若是准备得不妥,损的是夫家的颜面。
江萤轻轻点头:“已经准备妥当。”
她说着俯身将屉子打开,从里头拿出几张整理好的宣纸给他:“臣妾晌午的时候,请繁缕姑姑帮着改过。殿下看看,可还有什么纰漏。”
容隐抬手接过。
宣纸上写着归宁的事宜。
整理得很是细致妥帖,除却民间嫁娶的习俗外,也顾及到宫内的许多禁忌。
看着并无什么差池。
容隐本想看完,但方翻过第二页的时候,眼前的字迹便略微有些模糊。
他轻阖了阖眼,意识到应当是来寝殿前所服用的药物开始起效。
实则,也应当起效。
再往后,便是他随时都会发病的时辰。
“殿下?”耳畔传来江萤略带担忧地询问。
容隐睁开眼,看见连面前的她眉眼都有些模糊。
他抬手,将写着归宁事宜的宣纸归还给她:“若无其余的事,便先安寝吧。”
江萤来接宣纸的指尖轻颤了下。
即便看不清她的神情,但他亦能听出她言语间的紧张。
“殿下可否容臣妾先去洗沐……”
容隐不曾拒绝。
因惧怕太子久等后暴怒,江萤今日洗沐得要比往日里快上许多。
长发未沐,香膏未用,便连手腕的红痕都未来得及擦药。
她仅是以温水沐过身,便披着外裳匆匆回到寝殿。
甚至连浴房里穿的木屐都未来得及更换。
但即便是这般匆忙,待她回到寝殿的时候,床前的帏帐却已然垂落。
守在屏风外的连翘悄声向她回禀:“太子妃,殿下已经睡下了。”
“殿下这便睡下了?”
江萤偏首去看窗外。
落日的余晖散尽,可天穹还未黑透,昭示着她离开不久。
再仔细去看更漏,发觉也不过是走过了一刻钟的时辰。
连翘也觉得有些惊讶,但为免自家太子妃失落,便主动替太子找了个理由:“许是殿下乏累了,因此便睡得快些。”
江萤羽睫轻眨。
她的指尖轻碰了碰腕间的红痕,隐隐有些侥幸。
若真的如此,今夜应当是能安然度过。
“别吵醒殿下。”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就在屏风外换上软底的睡鞋。
犹豫稍顷,她还是轻手轻脚地往帏帐后走去。
毕竟太子临睡前的最后一句话,是让她安寝。
若是醒来时未见到她,恐怕是要动怒。
她这般
想着,便抬手轻轻撩开红帐。
因太子入寝的缘故,殿内的多数烛火都被灭去。
唯有榻前还留着盏昏黄朦胧的素纱宫灯。
微弱的光亮照到榻上,江萤循光望见深睡在此的太子。
他束发的玉冠已经解下,银白的锦袍也放在榻前的春凳上。
此刻他的墨发铺在身后,贴身的里衣领口雪白。
不知为何。
就这般不佩金玉,不着绸缎时,反倒愈显太子容貌俊美,人如珠玉。
江萤的目光不自觉地停住。
察觉到自己的离神后,她面颊微烫,很快便说服自己这是笼纱灯所带来的错觉。
毕竟朦胧灯辉衬着初升的月色,也许她看雪玉都要更好看几分。
她这般想着,便轻缓地脱鞋挪上榻来。
太子睡在拔步牙床的外侧。
江萤不敢从他的身上迈过去,便唯有自锦被的末端往里钻。
笼纱灯的火光本就昏暗,锦被里更是漆黑得分不清方向。
当江萤自锦被里探出脸来的时候,她离容隐的距离不过咫尺。
她就躺在容隐的锦枕边缘,红唇近乎要碰上他的侧脸,解开的长发也尽数散落在他的胸前。
看清眼前的情形,江萤霎时僵住。
刚沐过的脊背间都因紧张而生出薄汗。
她小心翼翼地,一寸寸地往后挪。
挪到另一个枕头上的时候犹嫌不够,直到脊背都贴上拔步牙床内侧的红帐的时候,她方忐忑地看向容隐。
幸而,太子并未因此被她吵醒。
江萤松了口气,这才敢轻阖上眼帘。
今夜并未落雨。
庭院里风吹梧桐的声音连绵整夜,直至窗外的天光渐渐破晓。
辰时初刻的更漏敲响时,江萤方朦胧自榻间醒转。
她趿鞋坐起身来,正想启唇唤侍女的名字,方撩开红帐,却在殿内的画屏前望见太子的背影。
她愕然:“殿下?”
容隐正在着衣。
听见她的语声,便系好领口的玉扣,回身看向她。
他道:“般般醒了?”
江萤初醒时的思维尚且混沌。
她没有应声,而是下意识地低头去看自己的寝衣。
她的寝衣完好,甚至连最顶端的那枚系扣都未曾解开。
正当她微感诧异的时候,太子的语声轻落在耳畔。
“昨夜孤睡得很早。”
江萤的脸颊顿时红透。
她窘迫地想要解释,可还未启唇,太子的视线便再度落在她的面上。
他抬步走到她的榻前。
修长的手指轻抬起她的下颌。
春日的清晨犹带寒意。
他的指尖微凉,也像是玉石般的质感。
“般般昨夜不曾睡好吗?”他看着她眼底的青影,思忖着徐缓问道。
江萤羽睫轻闪,略微有些心虚。
她近乎是整夜未睡。
时辰尚早的时候,是因为不习惯与他同榻而眠,因此总是没有睡意。
后来夜色渐深,则是不知为何,总觉得他会突然暴起,扼着她的脖颈找她算账,因此始终没敢阖眼。
最后好容易挨到天色冥冥。她迷迷糊糊昏睡过去,却又很快便被噩梦吓醒。
那个噩梦,还是有关于太子。
其中的细节,光是回忆起来,都令人面红耳赤。
这三样,她哪一样都不敢告诉太子。
她唯有扯谎道:“臣妾是在想归宁的事。”
她觉得自己的谎言并不高明。
但好在容隐并没有深究。
他垂落停留在她颌间的手,将放在春凳上的外裳递向她。
“是想家了?”他问。
江萤耳缘微红,想起她还穿着贴身的寝衣。
她接过外裳披在身上,语声很轻地道:“有些。”
毕竟想归宁的事是她先提起,她总不好在这个时候否认。
而容隐淡淡嗯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