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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都不晓得怎么出来的,明明不是,她说这话时,想的压根不是黎钧鸿那个几十平米的房子。她觉得哪里都不算家,她像小时候那样一烦躁就揉脸,问黎钧鸿晓不晓得一种虫子,从树上掉下来,会装死,四脚朝天。
黎钧鸿听她不厌其烦说虫子,很担忧,他觉得她精神状态不大好,说:“想家就回来住一段时间,不要太累太拼,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这段时间熬了几回夜,明显觉得不行了。”
南北说:“爸爸,你才要注意身体,你说过的要为祖国健康工作五十年。”
父女俩聊了些琐碎的事情,黎钧鸿按章望生说的那样,没提过他,最开始,黎钧鸿还给他转报一下平安,后来她在美国稳定下来,联系少了。即便如此,可黎钧鸿是很有礼节的人,年关临近的时候,会给章望生去个电话,彼此问下好。章望生也很有分寸,不打听她的私事,晓得她在美国学业很好,又找到一份很好的实习,大有前途。
黎钧鸿也不会问他私事,诸如有没有结婚,有孩子没有。
南北的实习,本来做的很好,一个偶然的机会,听说当时期货市场上有人招募学员,她去报名,被选中,跟十几个人一道学习交易员应该具备的技巧能力。一段时间后,那两个合伙人,给他们每个人几万美元本金,花一个月时间,来搞实盘买卖。
整个交易室都是人在不断比划来比划去,她也开始满嘴术语。交易部门主管认为南北非常适合当交易员,她充满创造力,对市场有敏感度。这种工作,让她一度十分兴奋,跟家里打电话时情绪高涨,这叫黎钧鸿又放下心来,以为她情绪已经调节过来。
南北决定下次回国时,送父母一些贵重的礼物,她不怕花钱。钱这玩意儿,在以前,是个遥远的,跟食物一样遥远的东西。她饿得心发慌,呆呆看着天上的云,云能吃吗?又看看河边芦苇,芦苇能吃吗?甚至,见着人扛着锄头,都会自动想一想:锄头能吃吗?是真的这么想,不是愚蠢,是饿到不能再饿了,世上一切东西,任何东西,都能被弄进脑子里想着能不能吃。
怎么得到,一下就这么容易了呢?南北是这群留学生里最会挣钱的,最有经商脑子的。有一天,她不晓得怎么了,突然有种冲动,想把钱烧了,烧成熊熊大火,她要当众烧,看有多少人会冲进火海里抢,像抢收粮食那样拼命,像抢心肝一样。她觉得这样的场面很刺激,很有趣,她想着想着,自个儿就在那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眼睛里又变成沉沉的戾气,一点也不高兴了,像是下一刻就能从高楼窗户那跳下去。那一定要穿最美丽的裙子,一跃而下,她最终想到这儿,把自己吓一跳。
这年的清明,章望生跟大哥一块儿去烧纸,他见小孩儿拿着玩具吃的从山上下来,在那抢,互不相让,都打起来了。章望生觉得那些玩具吃的,不太像本地有的,到跟前看看,上面还印着英文,他问小子们东西从哪弄的,小孩儿指了指山脚,那是当初丢八福的地方。
章望生疑心是她来过了。
章望海见他魂不守舍的,有些疑虑,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他说没有没有。等到了父母跟二哥的坟头前,发现有两束菊花,显然是城里买的,乡下这个时令,没人卖菊花。
“谁来过了吗?”章望海问他。
除了她,是没旁的人了,章望生这么想,也没跟大哥说。
这是他误会了,南北并没回来,她托国内的朋友办的这个事,本人还在美国。她本来是要八五年年底回来,深秋的时候,国内来了电话,黎钧鸿在一次活动中,突发心脏病去世了,当时底下还坐着许多人,他从台子上摔倒,没抢救过来。
南北赶紧从美国飞回来,只拎了个小皮箱,衣服什么的都没来得及装。她在飞机上,不停流眼泪,赶到家后抱着陈娉婷哭成一团。黎钧鸿是化工专家,他去世后,单位发了讣告,还成立了治丧小组。南北看着人来人往,特别热闹,黎钧鸿的遗照挂在那,她每次望过去,都觉得不是爸爸,她想起了章望潮,当年也是这种感觉。
其实在发病前,黎钧鸿是有征兆的,心口发紧,闷得慌,陈娉婷叫他多休息,他也听了,但接连有几个座谈会,导致悲剧发生。他生前早就立好遗嘱,不给子女留任何财产,祖传的一些字画、古董,还有他的工资,都捐给国家。这一点,陈娉婷也没有异议。但这些事情,黎钧鸿曾口头交代过陈娉婷,百年之后,交给南北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