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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瞧,虎次郎,这第二重屏风中的画作乃白乐天居士所作的《偶眠》诗中意:‘放杯书案上,枕臂火炉前。老爱寻思事,慵多取次眠。妻教卸乌帽,婢与展青毡。便是屏风样,何劳画古贤。’”佐为按捺不住地说。
平安时代的贵族人人皆熟读唐代白居易的诗词,佐为也不例外。
敦厚的虎次郎看身后的佐为喜欢此画,特意请求天皇赐画作回府邸一观。当时秀策在御前连胜棋圣道策十局,名声鹊起,天皇和将军很关注秀策。
所谓什么人就看出什么景,佐为心情闲适,在《重屏会棋图》中看到白居易的唐诗《偶眠》。
但当权的孝明天皇和德川家定将军显然不同。
孝明天皇问虎次郎:“汝如何看这幅画上的晚唐景达和景逖兄弟在对弈间脱掉一只鞋子的行为?他们是否对皇帝不敬?”
虎次郎和佐为都心知肚明,孝明天皇之所以会问出这个问题,和当时的大事是分不开的。1849年,美国的毕德尔抵达浦贺要求通商。天皇口中脱鞋的人,表面是说《重屏会棋图》的人物,但是不是在暗指要求日本打开国门的西方列强?
佐为想了想说:“虎次郎,棋士不便涉政,我们就站在棋士的立场上回答陛下就好。既然是华夏名画,那我们便用华夏典籍回答陛下:《庄子外篇田子方》——”
虎次郎深以为然,便对天皇和将军儒雅地行礼道:“我乃一介棋士,无法评论画中景达兄弟是否对皇上不敬。只晓得《庄子外篇田子方》有这样一段话: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僵僵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盘礴赢。君曰:‘可矣,是真画者矣。’”
《庄子外篇田子方》这段话形容的是道家借助画画的事情来宣扬“自然率性”的思想。虎次郎用在这里,暗合江户御城棋背景,一语双关,形容棋士对弈时不受拘束的精神状态,注意力集中在棋局上,导致“身无外物、放浪形骸”。
虎次郎和佐为此番机智应答,让对局这件事回到了下围棋这门技艺本身。
孝明天皇和德川家定将军也是尊重弈道的人,满意地抚掌而笑,慷慨允准虎次郎借画。因此虎次郎得以将《重屏会棋图》真迹捧回府邸,和佐为细细赏画。
“这笔法豪劲古拙,看起来是‘战笔’,很像咱们狩野派(かのうは)画师的风格,既然你这么喜欢,那我们请狩野派画师临摹一幅,挂在府中观赏如何?”虎次郎问佐为。
“谢谢你,但不用了,”佐为以蝙蝠扇掩住樱紫色的嘴唇,眼神专注,当时,佐为没有身体,因此大胆地用虚幻的手触碰画上的李氏兄弟。
“《重屏会棋图》乃千年绝世画作,我认为我朝没有任何画师能模仿出此画的精妙,最多能仿屏中屏构图,形似而神不似罢了。”佐为说。
“你说得是。”虎次郎说,凝望佐为的眼神温柔如水,“新手画师模仿虽无法复刻其一成精妙,但作为初学者习得此构图之法亦是好的。毕竟,不是人人都能画出天才之作。有机会模仿,或者从旁见证,此生就无憾了。”
——毕竟,不是人人都能画出天才之作。有机会模仿,或者从旁见证,此生就无憾了。
佐为知道虎次郎这话说的也是他自己。虎次郎深情如许,佐为是感激的。
有了和虎次郎的这段往事,佐为对该画每一处细节都记得历历在目。百年后,佐为在熏的工作室时看到仿作屏风,佐为便时时流连观赏,回顾百年前的往事,默默地想念虎次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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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风华如烟散去,花开花落,京都秋日的红叶燃烧了一年又一年。此刻,熏和佐为都望着这幅画的真迹,思绪联翩。
千年已逝,果然还有什么是永恒的。围棋、樱花、红叶是这样,名画也是这样。佐为心想。
海生慨叹道:“真没想到除了故宫外,我还能在日本见到这幅画。”又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熏,你发现没有,这幅画上面的色块好像比以前我们去中国那会儿要鲜明了。”
“这么些年过去了,想必故宫的修画师有修复过。”熏轻声说,“修复后果然有了细微的不同,我在那仿作屏风上没能用丝线把他们修复过的色块绣出来。本来苏州刺绣有一百多种丝线,可以绣出最精美的浮世绘传统图样,如果我能重新绣一遍就好了。”
两人小声交谈着技法,佐为在旁很感兴趣地听着。苏州双面绣技法,这也是佐为不了解的话题,去过中国的海生和熏显然比佐为了解得多。
光看他们都这么感兴趣,也想要多了解这幅画,凑上前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