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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光粼粼的江水,推动着轮船,驶离码头。
船厢内窗户封闭,三人一排椅子,两排相对而坐。
通勤的乘客们风尘仆仆,有吃泡面的,还有刷短视频外放的,乱成一锅粥。
过道上,站了一位穿着天蓝色T恤和卫裤的少年。
他额前束着黑色运动发带,浓密干净的秀发微微晃动,清爽朝气,和其他的乘客仿佛处于两个图层。
此时他微眉心微皱,拦住推餐车的服务员:“不好意思,我要升舱,最贵的头等舱!”
服务员无语的眼神一闪而过,“咱们这是轮渡,不是豪华游轮,就一种座位,统一票价。”
邱天瞬间懵了,不是吧?
他这辈子飞机没坐过经济舱,高铁没出过商务座。
他还欲争取,服务员不耐烦地拿餐车顶了顶他的腿,“请尽快落座,轮船很快要进入风浪区域,麻烦系好安全带。”
纵使一千个不情愿,但去往滨城只有轮渡这一个交通工具,且今天就剩这一班。
甚至因为买票时间太晚了,只买到B座。
此时,A座的大叔把鞋脱了,用手抠了抠从袜子破洞里钻出的大脚趾。C座的大妈哼哧哼哧啃鸭锁骨,还辣成了香肠嘴。
邱天:“……”
他把这辈子最快乐的事在心里默想了好几遍,才说服自己挤进B座。
今天是邱天重生后的第二天。
从十八岁的高三,重生回了高一结束的那年暑假。
邱天的长腿无处施展,双手也不好动弹。偏偏这时候,上衣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本来他懒得接,奈何对方连环call震得他半边腿都麻了,只好蛄蛹蛄蛹,腾出一只手,摁下接听:
“手机剩余电量21%,长话短说。”
话音未落,就被刘助理崩溃的哀嚎声盖住:
“少爷——!为什么我收到了轮渡的刷卡消费短信?你没去画室吗——呃,我怎么听到了嗑瓜子的声音?”
如果手机可以传递味道,刘助理现在还能闻到有人在吃榴莲糖。
邱天语气里暗压着兴奋:“我去找杜清黎了。”
“找谁?”刘助理以为自己手机出现了故障,“是那个当初你扬言以后谁都不许提的,还嚷嚷着要登报绝交的,再跟他讲一句话就扔了自己珍藏的所有限量版球鞋的杜清黎?”
邱天连忙捂住话筒,耳朵发热:“不是我,我没有。”
刘助理的声音听上去颇为无语:“小祖宗,再怎么恨他,也不至于追到国外去打他吧?等等……你怎么不坐飞机去国外?”
“才不是国外。”邱天闷闷地道。
上一世,初中毕业的那个夏天。
杜清黎和他多年好友,却在吵了一架后,彻底厌倦了,怕他纠缠,甚至不惜躲到国外进修计算机。
气得邱天暗暗发誓,等杜清黎回国,一定要让他后悔。
没想到,三年后。
杜清黎确实是回来了,回来的却是他骨瘦如柴的尸体。
邱天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杜清黎原来是杜家在医院报错的孩子。
而在他们闹掰的那个夏天,杜家的真少爷就找了回来。
杜氏集团是帝都底蕴最为深厚的财团,近二十年来深耕科技领域,掌握时代命脉,逐渐成为北方经济霸主,却不想家族内部竟然出现这样乌龙丑闻,还事关家族唯一继承人——杜清黎。
不可一世的杜家为了遮丑,明面上是将杜清黎送出国,其实是秘密地把他送回他亲生父母顾家所在的长江边小城——滨城。
邱天一想到,私家侦探给他发来的那些信息,现在仍觉得喘不过气来。
杜清黎的学习成绩、经商理念俱佳,尤其在计算机领域有着惊人的天赋,年纪轻轻便参与了自家企业的程序研发并提出变革性的技术创意,是帝都豪门世家年轻一辈的翘楚,也是杜家挂在嘴边的骄傲。
然而却因为不是自己的过错,一夜之间被曾经亲近的家人弃之如履,净身出户。
而杜清黎的亲生父母,感情淡薄,利益熏心,要死要活地把杜清黎要了回来,却见杜清黎身上没有钱财可捞,便不管不顾。
杜清黎死于被所有人抛弃的第三年,死因是重度营养不良,免疫力下降后的病毒感染。
邱天下意识地攥紧手心。
杜清黎那样温润的性格,素来惯着他,当初怎么会突然间和他恶语相向?他竟没有察觉到其中的反常。
“这要是被杜大少爷揍出个好歹,和董事长交代不了,我就得失业去捡垃圾!”
刘助理急得踱步,纵使对自家小少爷的天马行空早有准备,但这一声不坑就去外地的行为也够他吓破胆子,嘴里念叨着。
邱天这就不乐意了,有没有搞错?什么叫他被揍出个好歹?
杜清黎离开有一年了,他也长高了不少,真要比起来,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邱泽田要是问起来,就说我到同学家写暑假作业去了呗。”
刘助理沉默半响,“说你到同学家抄作业去了,可信度还高一点。”
邱天:……您要不还是去捡垃圾吧。
“等我找到人,很快就会回来。手机真要没电了,撒哟啦啦。”
今日大风,这船摇晃得厉害。
没过一会儿,他就帅脸惨白,晕得厉害,只能闭目。
难受得要命,但一想到等会就能见到杜清黎,邱天的就忍不住地弯起唇角。幻想着一会儿杜清黎见到自己,一定感动得抱住自己的大腿痛哭流涕。
他甚至“嘿嘿嘿”笑得出了声。
推餐车的服务员再次经过:“……”
第一次见到晕船还笑得这么开心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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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汽笛声轰然乍起,轮船靠岸。
天幕被月色笼罩。
滨城是十八线小城,靠江为生。
强烈的湿气裹挟着各路商贩,向邱天簇拥而来。
下了船的邱天,竭力用手挡着人群。
好不容易突出重围,掏出手机,准备叫车。
据私家侦探的消息:
一般的晚上,杜清黎会在码头东边夜市里的烧烤摊兼职。
“小帅哥,行行好,给一口饭吃吧。”
忽地,一个破碗伸到邱天的面前。
碗被一只脏手拖着,对方是一名年轻男性,衣衫褴褛,头发打结,脸上脏兮兮,拄着拐着,右脚跛着。
他手上还拿了张纸壳,上面写着自己悲惨的身世:从小母亲去世,父亲不管不顾,流落街头……
邱天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袋:“可我没有现金。”
讨饭的忙从衣领掏出一个胸牌,正反两面分别印了支付宝和微信的二维码,“手机支付也可以的。”
邱天愣了下,随即扫码转账。
“叮——”的一声到账提醒,讨饭的连连拱手作揖。
邱天走开了,继续叫车,结果手机屏幕黑了,怎么都摁不亮。
……彻底没电了。
记得邮件里,杜清黎兼职的那个夜市,离码头也就差不多两公里左右。
辨认了下方位,邱天苦着张脸,坐上“11路公交车”。
滨城经济不行,建筑普遍偏矮,城建没什么规划,走了几步,邱天竟然还路过了一片农田。
出租车还涂着丑不拉几的鸭屎黄。
四十分钟后,老远闻到各种混杂的食物香味,还有攒动的人头——
夜市终于到了。
邱天第一次来到这样接地气的地方,甚至还有套圈的小游戏摊位,整体画风像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
“滋啦——”一声,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响起,一辆出租车停在了邱天身后。
邱天往路旁边站了点,无意间扫了眼那车,随即整个人蓦地一顿。
那邋里邋遢讨饭的,竟然从后座上下来,两条腿完好无损地在地上蹦了蹦。接着从后备箱拿出拐杖,这次换左腿跛了。
邱天:“……”靠?
他两条腿走得要报废了,这臭骗子倒是会享受?!
还不带他反应过来,讨饭的灵活地汇入夜市人群,没一会儿就没影了。
啊啊啊——邱天原地炸毛!
好好好,谢谢你,大滨城,给他好好上了新生第一课!
十分钟后——
邱天循着焦香带孜然味儿的烟,找到了烧烤摊。
烧烤摊的生意异常火爆。
碳炉前,有一位师傅在忙碌地烤串,统共摆了五六张折叠桌,此时都坐满了客人。
滨城的晚风,湿热黏人,连带着邱天的视线,也变得灼热。
他心跳如鼓,激动地望着游走在各个折叠桌前的十七岁少年。
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长袖黑T,带着纯黑的鸭舌帽,沉默寡言地为客人点菜,送上餐具。
他帽檐压得很低,浑身散发着旁人勿近的压抑气息,仿佛自成一个世界,无法融入周遭形形sè • sè的欢闹男女。
颜色微冷的吊灯下,杜清黎高挺的鼻梁,突出的喉结,惹眼的宽肩窄腰,让他人的视线一旦对焦,就很难轻易挪开。
邱天下意识想要冲过去,视线落到杜清黎的领口,可见瘦削的锁骨,清瘦了好多。
他曾经抚过无数计算机奖牌的手,如今骨相依旧动人,却肉眼可见地粗糙与沾上油腥。
邱天的脚忽然有些情怯地停下,心底跟着泛起难忍的酸涩,喉咙哽咽了下。
只一眼,他所有的念头,都变成了,只要杜清黎活着就好。
邱天背过身去,胡乱擦了下眼角,努力勾了勾唇,方才深吸一口气,方才朝杜清黎的方向走近。
恰逢一桌客人吃完,杜清黎拿出扫把,弯腰利落地扫地。
眼前出现了一双球鞋,他机械般地从围裙口袋里拿出纸笔:
“不好意思,我们已经没位置了,需要拿号排队。”
球鞋的主人却没有回应,而是脚尖踌躇地摩挲着地面。
刚才没来得及注意,这会儿,杜清黎方才认出这双鞋价值不菲,在滨城甚至能买下一套平数不大的房子。
心跳莫名失序了下,杜清黎心有所感地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