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12)
随欣见到她们来,赶忙道:“无且,你让我给他送药喝,可是他不肯给我开门,只让我放了一桶清水在门口。我转个身的功夫水就不见了,里面一直有断断续续的水声。他是不是在自己沐浴?”
夏无且急道:“这怎么行?他的伤不能见水、不能受寒。他这样下去会没命的!”说着急急要往屋里冲。
随欣拽住夏无且,给她使了个眼色。
夏无且犹豫了一下,终是对俞也道:“俞也,我们这些人里,他现在恐怕唯一能听进去的就是你的话。你能不能劝劝他,让他把药喝了?他的伤若再这么折腾下去,是真的会死掉的。”
俞也接过药,推了下门,没推开。她想把门硬生生踹开,却又顿住。
她很清楚,李斯主要的伤不在身体而在心。
可是她现在进去能做什么?安慰、鼓励、拥抱,还是高高在上的怜悯?他真的需要这些吗?真的需要她对他说那些世人皆知的大道理吗?
她自以为是的安慰,只会带给他第二次伤害。
夏无且看见她的神情,不安道:“俞也,你不要这样愧疚,其实这事也不能怪你……”
“无且,”俞也打断她的话,请求道,“能否帮我准备一碗药。”
夏无且愣了一下,很快应道:“给李斯的药么?”
“不是,是给我的药。”
一个时辰后,夏无且的药熬好了。
俞也把还想再劝她的夏无且和随欣都劝走,并请她们看好白鹤居的门,不要让任何人进来——尤其是荆轲。
她庆幸今日荆轲恰好不在,否则她会受到数倍于现在的阻拦。
夏无且和随欣离开后,白鹤居内只剩下俞也和李斯两人。
这几年来,俞也“隔空取物”能力的金额积累了小几百块。此刻,她用这些钱跟系统买了很多现代药物和消毒用品,一一拆出来。
一切准备好后,俞也用黑布蒙面,动身前往凌府。
她将一切伪装成一场凌府中常见的刺杀,似乎奔着凌氏家主而去。但是最后连凌氏家主的人影也没找到,她只好“随意”挑了一个人选,砍断了凌氏管家的一条手臂。
她当然面临着十分危险的处境。荆轲尚不能全身而退,更何况她。
侍卫闪着寒芒的刀落下时,俞也有一瞬的时间可以发动“子弹时间”超能力,躲开那把刀。
她没躲。
最终,本次刺杀的代价是她左手的半截小指。
俞也从凌府离开后。
景阳的追兵没有对俞也穷追不舍。在他心里,凌氏管家终究只是个下人,不值得他花费太多兵力去管。而且,他私下为人正直,对一贯仗势欺人、为非作歹、残害百姓的凌氏管家多有不喜。凌氏管家又看不起景阳这个武夫,和景阳一向不对付。
因此现在,景阳看到凌氏管家这个狗东西被断一臂,简直恨不能拍手称快。
在景阳的刻意纵容下,俞也轻松地甩开追兵,故意绕了很远的路后,又回到白鹤居。
一刻钟后。
俞也简单处理了自己手上的伤口,将一把药片塞进嘴里。
她端起夏无且熬的药去找李斯。这次她踹了门。门应声而开。
俞也没有第一时间看到李斯的人影。
这处屋子建得十分宽敞,几乎称得上是一处小型内殿。随欣将其装扮成女闾模样,从殿顶垂下来许多宽大的鷃蓝色飘带。为的是日后一旦凌氏搜查到这里,也可以伪装成烟花之地。
她从两侧随风飘荡的鷃蓝色飘带中穿过,分开那些轻飘飘的布料,一点点走向深处。
李斯靠着墙坐在殿尽头。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地上一滩清澈的水迹。旁边放着一个空了的木桶。他身上、发间湿淋淋地向下滴着水。
除此之外,周围什么都没有乱。茶具,摆设,都好好地摆在原位。没有一样被他用来泄愤。
他连自毁,都是安静而无声的。
想来也是,一只鹤,即便濒死时也不会胡乱挣扎,不会抖落翅膀上洁白的羽毛。
即便她想拉住他,他也根本不会向她伸手求救。
好在,她并没有想拉他上来的意思。
李斯听到动静,抬起眼,安安静静地看着她。眼里没有怨恨,也没有期冀。空茫茫的一片死寂。
良久,他开口道。
“俞也,你走吧。”
俞也:“是么。”她好像在认真思索,“走去哪里呢?”
八月末,窗外的荷花都已凋谢。
菡萏香销,翠减红衰。
枯荷下的池水,在日光下映出波光粼粼的影,照进殿里,落在他身上、背后的墙壁上。像是透明的海浪在此间无声翻涌。
他是被禁锢在此中的,快要消失在泡沫中的鲛人。
“不管去哪里都好,总之离我远一点。”他坦诚相告,“我已经在地狱里了。你留在我身边,我会把你一起拖下来。”
俞也听清他的意图,这才抬脚慢慢走近他。
李斯用力攥紧衣角。
他低声道:“别过来……别看我。”
很脏。
可是俞也怎么会听他的呢。她的脚步不容他拒绝地一点点靠近,像是审判之后即将落下的屠刀。
他无法阻挡她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也不敢去看她的神色。他只能伸出手,一叶障目地,遮住他自己的眼睛。
视线陷入黑暗。和他想象中不同,接下来,他听到屋里传来大口吞咽的声音。
李斯忍不住睁眼看她,问:“在喝什么?”
俞也咕咚咚把夏无且给她的药喝下半碗,太苦了。她中间停了一下,就用这间隙回答他,“止痛的药,还有一点点……”
她没说完,继续把剩下半碗苦涩的药喝完。待药尽数入喉,她把空碗放在旁边,在李斯面前坐下。
“还有一点,让女子绝育的汤药。”
李斯飞快道:“你吐出来。”他伸出手想拽住她,逼着她把药吐出来,却看见她忍痛地蹙眉,倒吸一口冷气。
她道:“别拽我,疼。”
李斯闻言下意识检查她的状况,这才看见她左手小指缺了一截,虽被纱布缠住,依旧绽着一朵小小的血花。
李斯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凝住了。
他感觉到恶毒的蛇在他心口游走。他问:“是谁伤了你,凌氏管家吗?为什么?”
俞也在唇边比了个嘘的动作,止住他无休止的疑问。她道:“不能完全算他的错吧……”她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李斯怔然,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俞也:“没关系的,我的惯用手是右手。只是左手小指缺了一点点,不会影响我握刀,也不会影响我的生活。”
她看见他呆怔的神色,笑起来:“难道在你眼里,我不能生儿育女,我就没有价值了么?我有了残缺,就比不上别人了么?”
李斯感到喉间尽是苦涩,像生吞黄连。
他艰难道:“你的价值绝不会因此减少半分。但是,你没必要为了弥补我而做到这种地步。俞也,我不值得你这样做。”
俞也:“为了你么?有一点,但不全是。更多是为了我自己。”她笑得像个真正的恶魔,道,“我从没想过生儿育女,更不想嫁人、不想相夫教子。那种所谓的‘价值’,本就不是我想要的。没了它,我反而少了很多束缚,能更自由自在地做我想做的事。”
她给他的,不是救赎、不是安慰、不是道歉。
是为他报仇。
是同样地经受他所经受的一切。
是和他一起下地狱。
既然他残缺,那她就陪他残缺;既然他不能再有子嗣,那她就陪他绝后。
俞也:“仔细想想,我们本就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人。这样的结果,说不定是冥冥之中早有注定。天意让我们这两个从后世而来的人,无法在两千年以前留下属于我们的骨血。”
李斯知道,她的话是真心的,可也是在故意把一切往轻松了说。
他想挤出一点笑意来应和她,但无论如何做不到。
最后他放弃了。他轻声问她:“可以靠一下吗?”
俞也默许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下巴放在她肩膀上,左手想握住她的手,可是他怕弄疼她,一点点抬起手后,也只是伸出指尖,用比一片羽毛还轻的力度,抵上她缺了一截的左手小指。
他的这些动作全都轻而缓慢,随时给俞也推开他的余地。
俞也没有推开他。
“为什么要做出这个地步?”他在这个关头如此问她,颇有心计地想要索求一句承诺。
“你是我重要的伙伴,我不想失去你。”她道,“所以你要老实喝药,快点好起来。”
他无声地靠在俞也肩头笑起来。
重要的同伴么。真是狡猾的回答。
在俞也看不到的角度,李斯的右手悄然无声地绕到她身后,揽起她一缕发。
他自己的长发,亦随着他低头的动作,滑落至她背后。
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
他这不见光的愿望,很想告诉她,却又觉得没有必要说出口。他不说,她就永远没有拒绝的机会。
他将自己的一缕湿漉漉的长发,和俞也垂落在肩胛上的发,悄悄握到一起,将它们合为一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