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26 红烛照夜
从不接待外客的剑阁为他破了一次例。
阁主孟瞰峰听说他是来找孟沉霜的,略有些为难:“我的徒弟近几个月都在闭关,不知状况如何,能否见客。”
顾元松怀抱不问剑,固执道:“我要见他。”
孟瞰峰和师弟微山商量半晌,最后决定带顾元松上三千月峰,那是他们师兄弟俩居住的峰头,在山阳处,抬头就可以看见孟沉霜闭关的碎梦崖。
孟瞰峰对顾元松说,如果他愿意见你,就见,如果不愿意或没办法,就见不了。
然而,当孟瞰峰带着顾元松上了三千月峰,一剑斩开满天飞雪,露出对面的坐月峰与孤立高耸的碎梦崖时,微山瞬间睁大了双眼。
“人呢?这小子别是半夜梦游摔进山沟里了!”
只见碎梦崖上空无一人,所谓在此闭关的浮萍剑主不见踪影。
孟沉霜当然不可能摔进沟里,就算真摔下山了,也很快就能爬回来。
顾元松靠着孟瞰峰给他的寻踪玉佩,在南方上留山北的一条小溪中,找到了刚留下不久的浮萍剑意。
孟沉霜应当就在这附近。
溪水宽阔宁静,平铺在盈盈月光之下,除了顾元松,两岸空有鸟鸣鹿影,不见人迹。
顾元松提着不问剑重新返回树林中,寻找目标的踪迹。
上留山遍生香樟兰桂,树荫缤纷清香,顾元松复行数十步,却忽然在草木气味中闻到一股烟火气,他停步分辨片刻,紧跟着便朝烟气飘来的方向追去。
林叶在
风中刮过顾元松的脸,他穿过无数千年古木,骤然间,一丛篝火光芒引入眼帘,随着风与光而来的,还有几段清亮轻快的人声。
“给我!”
“别鹊音,你就是这么向你的救命恩人报恩的?”
“爪子……不要踩我的脸!”
“嘤嘤嘤~”
火红色的狐狸一头撞进孟沉霜的怀里,张嘴抢走他手上的鸡腿,孟沉霜一时不防,被炮弹似的狐狸撞倒在地。
“啊嚏……别鹊音,别把尾巴盖在我脸上,啊嚏!啊嚏!”
小红狐狸坐在孟沉霜胸前,盖着黑色毛毛的爪子踩在他的锁骨上,毛绒绒的粗壮尾巴盘住自己,还往前伸了点,恰好摇摆着落在孟沉霜鼻尖眼下。
孟沉霜仰躺在地上,被狐狸毛刺激得一边流泪一边打喷嚏。
“嘤……”
小红狐狸一声弱叫之后,忽然停住所有动作,仰起了头。
落叶被踩碎,清脆重叠的声响顺着泥土传入孟沉霜耳中,一道漆黑的阴影在这时自上而下,笼罩了一人一狐。
月下林间清风拂动。
孟沉霜猛然肌肉紧绷,抱住小红狐狸疾速翻身坐起,警惕看向阴影中的来人。
小狐狸被他抓住两腋,吓得嘴一张,被咬住的鸡腿摔下到地上,在泥土碎叶中滚了好几圈,最后嘭地撞上顾元松的鞋尖。
“嘤嘤嘤!”
小狐狸疯狂挣扎,从孟沉霜手里逃了出去,追上鸡腿叼起就跑。
孟沉霜没拦他,等他逃。
他望着对面的剑修,沉着声音问:“敢问阁下来者何人?”
“天瑜宗顾华顾元松,此届万海大比魁首,愿与剑主试剑。”
顾元松看着孟沉霜肃厉的神色,才终于有了点实感,觉得自己见到了传说中那位面如冠玉、剑若长虹的浮萍剑主。
还有那把传说中清明至极、熠熠生光的浮萍剑……
然而真正看清浮萍剑后,顾元松的大脑再次陷入空白与茫然。
只见前方熊熊燃烧的篝火堆上架着一串滋滋冒油的烤鱼,穿着烤鱼的“铁签”俨然就是一把长剑!
剑身上浮萍二字被火烧得通红,毫厘之外,被刺穿的鳜鱼张开惨白的鱼嘴,像是要吞下浮萍为食一般。
孟沉霜扬了扬眉,站起身来:“比剑?”
他背对着火光,桂木叶影覆在他脸上,让顾元松看不清神色,不知道孟沉霜是在笑,还是露出了什么别的表情。
只听见一声温和回应:“好。”
孟沉霜转身拿起被用来烤鱼的剑,浮萍剑在他手中依偎颤动,他握了握剑柄安抚,用灵力将穿在剑上的烤鳜鱼取下来,抬手抛给躲在一边树后面的小红狐狸。
小狐狸蹦起来三米高,用嘴接住了烤鱼,眼巴巴地看着孟沉霜提剑往溪边开阔地带去了。
顾元松跟在他身后,看着浮萍剑上不断滴下油星。
顾元松:……
他再
次怀疑自己现在是在做梦。
待孟沉霜用冰凉的溪水洗了剑,
又用香樟叶擦干净水渍,
浮萍剑重回清亮。
带着凉意的月光浇透剑身,孟沉霜手腕一转,雪亮剑身上清晰地映出顾元松的身影。
孟沉霜站在溪水边,明月落入他身后粼粼水面,光辉铺展,就像是要将他也消融。
孟沉霜单手持剑,白衣在月里风中翻滚成雪浪,猎猎作响,眉目却仿佛隐藏在风吹不散的烟霞深处。
他淡淡一笑:
“请。”
北地烈酒入喉,将往事回忆烧灼成破碎翩飞的蝴蝶,在顾元鹤眼前倏忽消散。
当年上留山之战时没有他人在场,顾元鹤也只是后来从兄长口中听说了他与孟沉霜、别南枝的初遇。
烟霞深处月色满,剑光惊鸿动紫川,顾元松不出意外地输了。
后来三人如何一处同行游历天下,顾元松自己都无法追溯到具体缘由,或许只是因缘际会。
又或许是世上只有别南枝这只狐妖因伤被孟沉霜救下后,敢蹬在浮萍剑主脸上抢烤鸡,也只有顾元松这一位比剑者上山入川寻找孟沉霜,见证了浮萍剑被用来当烤串的惨痛经历。
顾元鹤听兄长谈起这些事时,望见他眼里浮上某种极轻浅、极怀恋的笑意。
他揽着弟弟的肩膀,却注视着空无一物的空气,目光仿佛正在观赏那些在月光中闪烁的片段回忆。
顾元鹤安静地缩在兄长怀里,听到他不断加速的响亮心跳。
那时候的顾元鹤还太小,对于兄长的神情只感到一片迷茫,但某种隐约的、他尚无法理解的预感已然浮上心头,使他略有几分孤寂的不安。
他第一次跟在顾元松身边见到孟沉霜时,也并没有长大几岁,还是个刚过完十四岁生辰,瘦小文弱的少年。
孟沉霜甚至需要弯下腰,才能把生辰贺礼递到顾元鹤手中。
不是什么昂贵的东西,只是一个样式简单的白色香囊,里面装着松针柏枝,以及某种淡色花朵,所有原材料全部被撵得细碎,混合在一起,散发出一种清新凝神的芬芳。
顾元鹤日日佩戴,直到香囊中木屑花屑干枯,香气尽数消散。
但他从始至终都没能分辨出那到底是什么花,甚至直到谢邙在玉台仙都一语将他惊醒,顾元鹤才得知,原来坐月峰上并非冰雪一片,原来那里也能开出花来。
陷入某种奇异状态的少年人不会知晓数百年后的恨意与悲哀,那时的他只会睁大双眼,以为自己见到了会发光的雪里桃花仙,心脏砰砰砰地跳动,和过去兄长胸膛中的心跳声合成了同一种的节拍。
少年还尚不认识爱意,只觉得强烈的欢喜与羞赧将他包裹,可随之而来的还有不知源自何处的强烈不安。
因此,他既想靠近雪里桃花仙,又畏惧于自己的心。
顾元鹤每一回见到孟沉霜,一定是被顾元松带在身边才得来机会,即使孟沉霜很少把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也毫无怨言。
兄长是天之骄子,可他又不是,所有人的目光和赞赏都汇聚在顾元松身上,就连父亲顾笙白也一样。
顾元鹤并不感到奇怪或愤懑,因为他自己也永远仰慕亲近着这个最为耀眼出众、还与他有着最亲近血缘的人。
可这不足以舒缓他心底的孤独与不安,压抑的情绪隐藏蔓延数十年,如同跗骨之蛆,在夜深人静之时钻咬灵魂,顾元鹤以为此生都要与之相伴,甚至在某一场天雷心劫之中,他会因之而死。
然而这种不安却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骤然破碎,就此消散如烟。
癸璜二十五年,浮萍剑主孟沉霜与无涯仙尊谢邙于剑阁轩辕台合籍。
剑阁不办喜宴,不邀宾客,只很少地发出去几封喜帖。
大红烫金喜帖放在顾元松的书房案头,顾元鹤因为好奇,打开一看,方才认出喜帖中并列在一起的两个姓名。
字字句句,良辰美景,红烛照夜。
沾着剑阁风雪的彻骨寒凉与一口绽如红梅的鲜明热血。
“小鹤,放下。”
顾元松的声音将他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