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第五十六章 那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男
门虚掩着,梁萤拿着蒲扇走到门口探头。
听到声响,赵雉本能地把兵书合拢。
梁萤的视线落到桌上,似笑非笑道:“赵郎君着实用功。”
赵雉没有吭声。
梁萤暗搓搓走上前,瞥了一眼,“在看《司马法》?”
赵雉想起身走开,却被她按坐到椅子上。
她的手不安分地落到他的胸膛上,故意说道:“上回我把吴元给你哄回来了,你可不能反悔哟。”
赵雉:“……”
梁萤伏到他的肩上,笑眯眯问:“你看得懂《司马法》吗?”
赵雉斜睨她,“总比三字经好。”
梁萤失笑。
她觉得这个男人的自尊心还挺强,“为何不来问我呀?”
赵雉没有吭声,只再次起身挣脱她的束缚走到竹榻边,严肃道:“我要歇着了,阿萤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梁萤撇嘴,“说话不算话的东西。”
赵雉:“莫要不正经。”
梁萤摇着蒲扇,“今日许太守过来了,你知道吗?”
赵雉点头,“知道。”顿了顿,“他来作甚?”
梁萤:“想来求我们助他搞土地下放,被我拒绝了,让他借兵把俞州的事了了再说。”
赵雉愣了愣,试探问:“他可愿意?”
梁萤道:“由得了他说不吗?”
赵雉:“……”
他默默地坐到竹榻上,发现这女人越来越强势了。
想起当初那副小白兔的模样,现在看起来还是像小白兔,只不过一张嘴全是獠牙,但凡被她咬一口,非得掉层皮。
那种强烈的反差是极具冲击力的。
随着跟她接触的时间越长,了解得越多,就愈发觉得她这个人好似无底洞,总能让人出其不意,同时也会让人不寒而栗,因为你永远也不知道她会搞出什么名堂来。
现在那女人厚颜无耻,上回答应他把吴元哄回来,非要摸他两把过手瘾。
赵雉又气又笑,彻底摆烂。
为了吓退她,故意把背上的一道刀疤露给她看。
猝不及防看到背脊上的伤痕,梁萤不禁被吓了一跳。
那道刀疤足足有她的手那么长。
他常年练武,身体线条被塑造得完美,裸-露出来的肉-体肩宽腰窄,没有一处多余的赘肉。
体型也不是武夫的粗莽,而是非常符合审美的恰到好处。
因着年轻,肌肤紧致,富有光泽。
可是明明是这么一具各方面都极佳的身体,却又留着许多缺陷,那是武将在战场上落下的印记,大大小小有好几处。
梁萤到底被唬住了。
背后的女人许久都没有动静,赵雉平静地把衣裳穿上,却被她拉住了。
指尖忽地落到那道刀疤上,赵雉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记忆仿佛被带回到曾经的绝望恐惧里。
女人的声音忽地在身后响起,轻得仿若羽毛,“疼吗?”
赵雉收回思绪,淡淡回答:“不疼。”
梁萤沉默了许久,才问:“是什么时候落下的?”
赵雉:“十七岁关庄战役。”
他说话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已经忘却了那场惨烈的黑暗。
那一战他们死了六万多人。
因为上头的错误决策,导致底下的士兵几乎全军覆没。
十七岁的年轻儿郎,第一次面临灭顶之灾。
当时他被丢进万人坑里,醒来望着身边同伴的尸体,一些已经开始腐烂,恶臭熏天。
那时他以为自己这辈子完了,硬靠着想要归乡的念头爬过尸山血海,从死人堆里一点点爬了出来。
哪怕到现在,他都还能清晰地记得那天夜晚的滂沱大雨。
他在泥泞里痛苦挣扎,没有普度众生的菩萨,也没有救世主从天而降。
身上是伤口溃烂的气息,嘴唇干裂,浑身上下痛得麻木窒息,卑贱如蝼蚁般,在泥泞里绝望求存。
十七岁,明明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叛逆年纪,却从此蒙上灰烬,与无尽黑暗。
后来他被侥幸寻了回去,靠着顽强的意志活了下来。
那时他便发誓定要出人头地做那将帅之主,掌控自己的命运。
只是很遗憾,他终是没有坚持走到最后,回乡奔丧后就再无斗志。
他仅仅只是无数个充满着期望又失败而归的士兵。
奉三郎如此,吴元亦是如此。
如今重新提及,赵雉的内心颇有几分物是人非的沧桑。
战争从来都是残酷的。
只有冲到前线厮杀过的人才知道热血溅洒到脸上的滋味,也只有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才知道什么叫真正意义上的死亡。
那些残留在身上的每一处伤疤,都是他从尸体上踏过留下来的见证。
刀口舔血的过往,挫败的死里逃生,与对生命的漠视,把这个年轻儿郎浸染得百毒不侵。
只是他没料到,身后的女人忽然轻轻吻了吻那道伤痕,轻声道:“十七岁啊,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想必那时候,你是害怕无助的。”
赵雉喉结滚动,没有答话。
梁萤的指尖落到他胳膊上的一道新伤上,问:“这又是什么时候落下的?”
赵雉淡淡道:“临都的时候,被飞箭擦伤。”
梁萤沉默,隔了好半晌,才道:“不曾听你提起过。”
赵雉:“小伤,不碍事。”
他似乎对疼痛已经麻木了,但凡体验过那种深入到骨子里的啃噬,就不会再对这些皮外伤在意。
梁萤的心中却五味杂陈,当初在皇宫里的遭遇,便领教过战争带来的残酷。
而现在,她正在制造那种残酷。
似察觉到她的纠结心情,赵雉穿好衣裳看她,问道:“阿萤怎么了?”
梁萤回过神儿,“我有些害怕。”
赵雉俯视她,“害怕什么?”
梁萤没有答话,只蹙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
赵雉伸手落到她的肩膀上,知她肯定是被吓着了,说道:“你只管往前走,什么都不要看。”
梁萤抬头,“不看就可以了吗?”
赵雉点头,捂住她的耳朵道:“把眼睛闭上往前走就可以了。”
梁萤:“……”
赵雉:“你是女郎家,见不得血腥,能不看就不要看。”
梁萤默了默,“可是你们也是会受伤的。”
赵雉无所谓道:“阿娘说我皮糙肉厚,不怕痛。”
梁萤想笑,却怎么都笑不出。
她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有被他吓到。
毕竟一直以来她只需要动嘴皮子就好了,而去执行实践却是他去刀口舔血。
以前就觉得他反正是土匪,没钱就去抢好了,现在才意识到,人心都是肉做的,哪能彻底冷酷到把他当成冷兵器?
梁萤的心情一时有些矛盾,不大痛快道:“你把我吓着了,能抱抱我吗?”
赵雉愣了愣,无奈地抱了抱她。
她却不满足,抓他的手道:“安抚一下。”
赵雉只得轻抚她的背脊。
怀里的女人像只小奶猫,甚至在他的胸膛上蹭了蹭,有些痒。
赵雉一直没说话。
方才她吻伤疤的举动确实把他给拿捏住了。
那种感觉很微妙,说不出的滋味。
这个女人是有悲悯心的,更或许还有一股子天真。
纵使她头脑再聪慧,也抵挡不住真刀真枪拼杀所带来的伤害。
一直以来他都尽量让她回避那些血腥,甭管多强悍的内心,见到生命从刀尖流逝,内心都会受到冲击。
他亲生经历过那些残酷,方才磨练出现在shā • rén不眨眼的铁石心肠。
但她不一样,虽然也见过不少人间险恶,但跟战场砍杀的场面来说,不值一提。
这女人就该干干净净,细皮嫩肉地养着。
他骨子里还是有些大男子主义,就像赵老太每次在他去赴险时,总会说,儿啊,我还等着你挣钱给我花呢。
简单的一句话,便是他要活着回来的意义。
只不过他还是被梁萤给占便宜摸了两把,那女人贼心不死,掐了掐他的腰,小声说:“我教你看《司马法》,如何?”
赵雉默了默,“你看不懂。”
梁萤:“……”
她觉得智商受到了侮辱。
难不成他一个文盲还看得懂?
结果被啪啪打脸。
坐到桌前望着古籍上的文言文,每个字她都认识,但组合到一起,每个字她又不认识。
赵雉站在一旁居高临下,露出死亡凝视,“李疑也看不大明白。”
梁萤干咳一声,又胡乱翻了几页,那种感觉就跟现代人看甲骨文差不多。
很好,她被这个文盲打击到了。
梁萤蛮不讲理问:“你看这个做什么?”
赵雉:“……”
他是武将,不研究这个那该研究什么?
梁萤觉得没趣,起身道:“明日你同许太守商议借兵合谋图俞州的事,毕竟是你们去打仗,我起不了作用。”
赵雉“嗯”了一声。
那女人终是不大痛快,原本想占便宜,结果他被用伤疤唬住了,临走前又不服气摸了两把。
赵雉:“……”
她真的很不讲道理。
翌日赵雉同许太守交涉,梁萤偷偷问奉三郎曾经的关庄战役。
奉三郎不愿提及,只说惨不忍睹。
关于以前在军营里经历的那些战役,他们都很少提起,更不愿去回顾那种令人绝望到骨子里的苦难。
梁萤多少还是有些感触。
奉三郎看出她的纠结,语重心长道:“当初我们杀太守府那帮人,换来永庆郡三十多万老百姓的富裕平安,这是值得的。
“如今俞州想来图谋临都和永庆,我们反击,势必会流血。但为着身后的老百姓,同样值得我们为之而战。
“阿萤你年纪小,没经历过什么事,且又是女郎家,底下的有些事看不到就不要去看。
“我们不需要你去冲锋陷阵,只需要你把刀锋指向哪里就行。
“外头有我和秀秀去打,我们这些人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战役,早已把生死看透。你接受不了的事,我们接受得了,明白吗?”
梁萤默默地望着他,隔了好半晌,才道:“我真的可以什么都不去看吗?”
奉三郎点头,“往前走,不回头。你身后有两个郡的百姓,当该下决断的时候,容不得你犹豫。”又道,“这世道的人命就是如草芥,想要有立足之地,哪能顾得了这许多?”
听了他的话,梁萤不禁陷入了沉思。
她到底是现代人,对人命的概念跟古代是完全不一样的。
赵雉一直把她护得很好,从不曾让她见识过真正的血腥。
只是她还是低估了那个男人骨子里的狼性,他会让她占便宜,放纵她肆无忌惮,也会从外头抢物什回来哄她。
但是,他也会屠城。
如果说她制造的黑火-药可以蔑视整个封建体制,那他手中的刀,则会砍向所有阻拦土地国有制的人。
凶残,暴戾,犹如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
他可以成为她手中的利刃,成为她的忠实信徒,也可以成为她脚下的不二之臣,为她披荆斩刺,为她开疆扩土,为她奋不顾身。
但是,操控这个男人,是要把自己当礼物献祭出去的。
一个从万人堆里爬出来的人,怎么可能是一条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