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桂弘负手立在城门中央的石墙旁,脚下屯卫的兵正带青壮夯实着土山。
“想什么呢。”画良之站到他身侧,顺着他视线位置往下看去。
“那儿。”桂弘举手指向脚下城墙上凸起的一处石砖。
与其他地方不同的是,那块石砖上镶着根乌锈的铁钩。
“当年我皇兄死不得宁,被砍下头颅挂在此处半月有余,无人敢为他收尸,我亦懦弱无能,自顾不暇之时何以送他最后一程。而今我终有资格登上这城墙来——”
他将下巴稍微仰起,放远向皇城遥遥外连绵矮山。
中原地带一马平川,残留在农田里的秸梗像是一个个矗立不倒的兵。
昨夜皇城居民连夜撤城,车辙在开化后松软的土地上留下深深痕迹,那一瞬屋檐上积了一冬的冰锥突然融断,啪地落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我想他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情在此处望这片江山。不甘,不愿,或是不舍,总之今日我替他驻足于此,若人在天有灵,我希望他会为我欣慰。”
画良之拍了拍他的背:“会。”
“那年他才二十出头。”桂弘道:“事过境迁,我已是比他还要年长了。”
“朝代更迭,总是要付出些代价。人想得到的东西越重,就越要拿走你些重要东西去换。上苍从不吃闷亏,却美名其曰什么福祸平衡。”画良之淡淡笑道:
“当今圣上为稳皇位终成孤家寡人,二殿下为定江山含冤而死,说什么江山社稷重于泰山,不可侵犯,不容他人作贱糟蹋——”
他再冷笑一声:“可你看这青山千千万万年苍劲仍在,日升月落见证无数皇朝兴衰,我们不顾生死索求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还不如一处民屋一亩三分地,家和顺心,我虽曾是个贪财的,报应到了,但想其实丰衣足食便够。”
“所言极是。”桂弘扬开被吹裹在身上的披风,略显自嘲一笑:
“想我出身便是万人之上,不愁吃穿,人人敬我,羡我,却不知或许我渴望的只是兄长平安,与珍重之人守一榻暖被,年节依坐听爆竹声来——”
“就为这个。”桂弘肩膀稍落,接道:“就为能与我珍重之人讨得安稳白头偕老,不得不与人勾心斗角,刀刃求生,而今又将万民期冀置与我身,没有退路。”
画良之轻声笑了,转而揉揉颧骨松回张冷脸,嫌道:“谁要与你白头偕老。”
桂弘低头将眉毛摆成一高一低:“我又没指名道姓那人是你。”
画良之话里有话:“知道,你说的是回头要养的那窝猫。”
桂弘:“……”
“总不会是你西楚蜂巢头牌,美艳温柔,嘴甜,又会体贴人。”画良之翻起眼皮子。
“够记恨。”桂弘连忙堵道:“祖宗,这点事你要念叨我到什么时候,都说了只是属下,顶多友人。”
画良之答得倒是个不假思索:“到你不再给季春风使眼色为止。”
桂弘乐了:“倒也公平。”
画良之正要张口再噎他点什么,背后忽然响起声:“殿下!”
这声音说来有些耳熟,但又不知在哪儿听过。总之画良之回头看去,顿时一层鸡皮疙瘩从脚趾头窜上天灵盖。
来者头发精气竖高,穿了身薄细甲,腰胯一把轻盈软剑,红缨的盔夹在腋下,好一身英气小将的做派,眉眼,鼻,口皆是精巧的俊秀,比起将士更有什么恣纵江湖的随性意味。
那人见画良之顿愕看他,可把一双细眼眯成月牙,欢喜道:“画大人也在啊。”
“你……”画良之举手指着他,结巴道:“南……南娇娇?”
“正是在下。”
画良之一懵,片刻后反应过来自己为何觉得陌生,不禁诧异道:“你说话的声音怎么变成这样?”
“我?”南娇娇先是小惊,把遮掩的碎刘海绕到耳后去,忽地哈哈大笑:“大人,我既然穿着一身军装,说话便没必要装腔拿掉,捏着嗓子了吧?”
“……”画良之眉头块扭成一团,像看什么陌生人似的将他上下打量了:“以为那就是你本声。”
“大人看人带偏见这弊病。”南娇娇笑道:“该改改。”
画良之扁了扁嘴。
“既然太子殿下有客,属下在这儿多有打冒犯,不如先行退下。”
“诶哥,走哪儿呢?来都来了。”桂弘赶忙从后头揪住画良之的皮腰带:“都是自家人,避讳什么。”
谁跟他自家。
画良之心里嘟囔。
“重新介绍一下,在下南温海,故都司指挥使长子,师从岭南高行将军,承太子殿下厚爱,奉命看守白虎门。”
“高行?”
画良之回忆片刻,这名字说来不算陌生。
史书记显亲王拨乱反正,逐傀儡皇帝退位,岭南将军高行不满显亲王以下犯上,驱三万铁骑直上,堵至宫门。
后被护国将军冯汉广一刀斩于马下。
如此说来,他自诩师从高行,那便是毋庸置疑的逆臣一党。
“你是……”他哑然指了指南娇娇,又指向桂弘。
“那他算是……你杀父仇人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