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小泥巴握着剑,踏上赤龙脊背,发号施令:
“有劳你了,我们上中天!”
中天之上,明月皎皎。
中天宫像一座山水园子,极有雅趣。轩楹敞亮,银光匝地。小斧劈皴山石,满池的白萍托着月色。从蟾蜍玉兔纹的窗格子里望出去,新月、蛾眉月、满月、残月……每一格能看见一个月亮。
一个素服青年站在银晖里,静静地赏月。他总像在笑着,眯着眼,看不见瞳眸。额上生着两只小小的角,如孩童的ru牙。
宫里头恬静,宫外却躁动不安。两千名星官交首接耳,声如蜩沸。有人问:“鸠满大人赏好月了么?”
“他每日要去赏半个时辰的,然而今儿入宫去一个时辰了,却还未见出来。”
“那该如何是好?”说话的人很急,“游光鬼又来作祟,那鬼凶险,咱们已折了几个星官,魂心皆碎了,落在凡世里变成了石头,这回非令灵鬼官出马不可。可若无鸠满大人的首肯,属下怎敢去办这事?”
正纷议间,忽听得宫前有人大叫,“让一让,让一让!”
俄顷,大风虐暴,刮得鸱吻险些跌坠。满月被这狂风吹碎,歪斜地挂在穹顶,变作了斜月。众星官被风吹落作两旁,却见一赤龙游上中天,两个少年自其上跃下,神采飞扬。
旁人见了他们,旋即怒喝道:“易情,文坚,又是你们这两个小崽子!”
小泥巴笑道:“是,咱们又光临此处啦。你们怎的这般热情,竟候在此处夹道欢迎?你们有事儿要寻鸠满大人罢,我对诸位体恤入微,知你们等他赏月不耐,便索性将月亮碎了,还不谢过我?”
众人大怒:“你不知修缮一只月亮需花多少香火!”
“我知道,我就是这种败家性子。”小泥巴说,指了指宫门,“不过,我替你们解决了一件大麻烦,你们能不能让我先见鸠满?”
在众星官怨忿的目光里,他拖着文坚,走进中天宫。
中天宫里依然宁静,仿佛不沾半点嚣然烟火。小泥巴走在水银似的月色里,身心舒坦。他喜欢这里,因这里似一个静谧的美梦。只是这美梦如今被他打破了窗格子里映出的每一只月亮皆被方才烛阴掀起的风刮得支离破碎,变成了残月。
鸠满背手而立,哪怕眼前只余残月,依然赏得醉心。听见他的足音,良久后微笑道。
“回来了?”
“是啊,回来了。鸟倦会归巢,我碰到棘手的事儿,也会想着回宫来办。”小泥巴恭敬地作揖礼,“大人,我想求你一事。”
“是解开缚魔链么?”鸠满回身,依然眯着眼。他的手伸向腰侧,却拔出一柄银鎏金剑。小泥巴心里暗暗一惊,明明是低微的中天星官,却有着灵鬼官的降妖剑。
银鎏金剑在缚魔链上一划,链子松开了。
文坚脱了桎梏,捂着嘴咳嗽连连。鸠满平静地道,“文坚,既解开了链子,你便走罢。我与易情有话要说。”
文坚爬起来,淡淡道,“我知道,因他是你身边的红人。”说着,他便跌跌撞撞地走了,独留两人在月色里盘桓。这下小泥巴却尴尬起来,虽说文坚方才那话并无嫉恨之意,听来却总有落寞之情。
中天宫里寂静下来,竹风安静地拂过廊庑,带来清淡的檀蕊香,像冰泉水淌过鼻尖儿。鸠满笑着看小泥巴,梧桐阴里洒下细碎的光点,稀稀疏疏地落在那俊秀而年轻的眉眼间。这位中天星官之首看着似个青年,实则已如盘根古木般沉稳。他温和地开口,话语却冷硬,道:
“你太惯着文坚了。”
小泥巴沉默不言,然而头微微低下。
“我知你是他带入玉虚宫的,然而那不过是一时提携之恩。仙途漫漫,那一时的扶携很快便如过眼云烟。放眼中天,有哪位星官不会自己卫道伏魔?剑道、丹道、符,他哪一样皆平平,且天资鲁钝,过了数年依然是白丁。”鸠满道,“而你,却是一株好苗子。我看得出你的宝术蕴藏神威,虽仍青涩,但前途不可限量。你的剑法也极凌厉,我遣人打听过,你是师承了三洞剑尊罢?在中天星官里,你是最有可能爬上重天之人。”
小泥巴撇过脸,他的心忽而有些慌,心膛里像下起了暴雨,心跳咚咚的急响。
“大人,您过誉了。”
“不,我并非过誉。自人至仙,不过只越了一重天,可咱们与紫宫尚隔八重天。你知道么?人与仙的分别,甚而比不上中天星官与成天星官的分别。”
鸠满说着,拍了拍小泥巴的肩,语重心长道。
“你若是认我这上峰,便也知我良苦用心。早些远了那叫文坚的小子罢,他不过一块朽木,不是可雕之才。”
小泥巴却摇了摇头,决然而干脆地道。“我不要。”
“为何?留在他身边,是能得到甚么好处么?”
“没甚好处。可若是连我都走了的话,他这天上地下,可真再无一个亲朋了。”
小泥巴望着残月,虽破碎而带着缺憾,却依然掩不住那洗荡寰瀛的光彩。他坚定地摇头。
“我是他的最后一个朋友,我不能走。”
第四十一章弱羽可凭天
“下作黄子!”
“遭瘟玩意儿!”
晨起去扫天阶时,小泥巴忽听得有人高声叫骂。他扭头一看,却见白玉阶上站着两人,跪着一人。站着的是两位中天星官,皆是青年模样,朱经间道锦衣,银镀金带上佩象牙鞘短剑,下巴昂得极高,略显几分公子哥儿的脾性。
跪着的却是文坚。脸白着,紧抿着唇,一副隐忍的模样,颊边却盖着鲜红的五指印。道服被扯松了,落满灰尘与脚印。
那两位星官似是对其怒极,有一人揪着他前襟,使劲儿扇他头脸,叫道:“福神大人将至,我让你去打点好茶水,你倒尊贵了,将那蒙山清峰茶全糟践了,泼到地上,还说你不干这种下等活儿的人。呸!娘遭驴吊入的,你端甚么架子?”
另一人也发狠踹着他,破口大骂道,“你这贱种,瘟鸡,假清高甚么?”
文坚一言不发,只是用手护着脑袋,任由他们踹打。他总是这样,独来独往,一副倨傲模样,如刚开刃的利剑,故而总遭人嫌唾磋磨。
一中天星官冷笑道:“我昨儿去理鸠满大人的书斋,见了八重天上传来的天书谕示,其中点了些聪明伶俐、将来大有可为的星官,又批点了些前途无望的孬种,这厮便被冠了孬种的名号。那发布天书谕示的司命定是知晓每人前程的,他既被称作无能之辈,那便是说往后断然再无崛起的可能。喂,小少爷,你听到这话了么?你一辈子就该当是个窝囊废!”
嘲笑声里,文坚冷然跪坐着,对这些话漠然置之。见他无动于衷,两位中天星官更怒,一人用力往其胸口一捶,文坚痛得弯下身去,却有一样物件从胸前掉了出来。
那是一只白玉透雕香囊,玲珑可爱。中天星官见了,眼疾手快地将其拾起,嗤笑一声:“哼,倒带着个女气的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