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旧院里有些珠翠堆鬓的红倌人,抹着雪白宫粉,搽着赤蔷燕脂,朝神君抛红绡巾子。小蛇很喜欢她们,因为她们不会放狗咬他俩,还会喜气洋洋地迎他们前来。它听说灯船里住着个头牌,蛾眉螓首,国色天香,有一双巧手,剪彩剪得尤好,又会拨弄相思木。士人皆为她倾倒,兜里揣着满当的碎银,在河岸边徘徊,翻来覆去地嚼弄腹中几点墨水,只是少有人见过其芳容。
这天烟柳青绿,翠华满衢,神君在淮水边伸着手板讨钱。那手板上胡乱写着些名姓,说他是故吏后人,他模样生得颇周正,倒也讨得几枚子儿。可厌弃他的人亦多,不一会儿他便落得满身菜叶。
忽然间,水边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尖叫。惊惶的叫喊像被一只无形的手从人们口里拉出、拔高。小蛇急忙扭头望去,却见秦淮河上飘着一只春舫,几只漆黑的影子从水里探出来,沿着舵爬上野鸡篷。
几个孤老从二层里鼠窜而出,提着下,连苇带都忘了系。他们望着那影子大声尖叫:
“水鬼……是水鬼!”
河中水患多,淹死之人的怨魂会化作吃人水鬼。那水鬼生得似山公,两眼油绿,瘦骨嶙峋,动作迅猛,只一息便爬上船索,像跳蚤似的抓起船篷。画舫左摇右晃,伶人们大声尖叫。小蛇亦高声问神君:
“神君大人,如何是好?要救他们么?”
神君顶着一头菜叶,毫不犹豫地点头。
“可那群浑球方才欺侮你,他们踢你的膝弯,向你丢烂苋菜叶子……”小蛇磨着牙道。
神君将菜叶从脑袋上取下,珍重地放进褡裢里。他说:“你不明白,那些人是大好人。他们见咱们粥里无菜,特地给咱们雪中送炭来了。”
末了,神君掷地有声,斩钉截铁道:“当然要救!”
话不必多说,他们之间心有灵犀。一刹间,墨迹在神君指下流泻。降妖剑光如纵横星日,利刃铮然而出。神君再一次画出了向未来的小蛇借来的降妖剑,剑刃似有灵智,飞奔而出。
小蛇亦于瞬间盘上降妖剑柄,飞跃向水鬼。它身形矫捷,仿若露电,瞬息间便没了影踪。
这回它蹿至水鬼面上,对着它们发绿的眼睛一通乱咬。水鬼惊惶怪叫,挥舞两手,趔趄不已,乘这间隙,降妖剑破体而过,在水鬼间划开一道道艳丽血花。
水鬼们瘦骨棱棱的面容上迸出一刹的惊愕。它们来回打量着小蛇和神君,一对儿小妖,它们的血胞,怎么在为了救凡人之命而屠戮精怪?
水鬼的尸身像炭渣子,渐渐沉进水底。降妖剑犹如觅食的猛兽,在画舫中逡巡。剑刃扎向了爬上二楼的水鬼,那只水鬼正拽着个女孩儿的手腕,死命往下拉。女孩儿高声尖叫,叫声像是瓷碗破裂的声音。
降妖剑刺穿了水鬼的脑袋,霎时,乌黑的鬼怪像被抽去了一切劲道,软绵绵地掉下来。少女也被扯下了画舫,扑通一声掉进水里。
神君见状,赶忙脱下葛履、大褂,一个扎猛子没入水中。初春的水冰凉砭骨,他潜进水底,四处张望,却不见那少女身影。
人去哪里了?神君心焦如焚。
憋不住气了,他赶忙往水面游去,可此时却忽而牵动了胸口的伤。神君呛了口水,河水裹着窒息感,一个劲儿地往鼻子里钻。他捂着心口,看见泡沫像小鱼一般往水上游去,可他却在慢慢下沉。
他本是要跳水救人的,这下自个儿却要淹死在这里头了。
意识渐渐模糊,神君自嘲地想。可正在此时,他忽觉腕节被有力地抓住。一只玉腕伸来,紧紧捉住了他的手,与此同时,小蛇钻入水中,发狠地叼住了他的后襟。
神君被拉出了水面,拉到了船板上,一个劲儿地咳着水。惊叹声蜂起,众人声音里藏着艳羡。神君狼狈地抬头,却见那只紧抓住他的手是方才他欲救的那个少女的。她着件桃红凤尾裙,亵衣湿淋淋的,曼妙地贴着身子。粉面窈窕,杏眼柳眉。说是女孩,却也不对,她眼角薄红飞起,清艳里透着几分妩媚。
议论声传来,隐约地落进神君耳里。有人啧声道:“那小子是谁?真是好福气!”
“做了落水狗,哪儿算得好福气?”
“唉,你不识得么?把着他臂的不是别人,是旧院头牌呐!”
鼠祟的目光在湿透的裙衫上流连,窃窃私语声像蚊蝇似的盘旋,那桃裙女孩儿忽而跳起来,叉起了手,对岸上拿鬼祟目光打量着她的人厉声叫道:
“滚!”
凤尾裙少女神色凌厉,又略显出几分泼辣撒野,全无倌人们的娴静模样。她伸出指,吊眉撇嘴,破口大骂,“一群老死公,驴吊入的,子儿都没纳来几个,在这儿瞧甚么姑奶奶的好风光?啖狗粪去!”
孤老们听得瞠目结舌,龟公们爬上岸,举着木棍撵起人来了。不一会儿,河岸边便空荡无人,只余一些枯柴似的水鬼残肢,静静地浮在一片葱绿的水烛草里。
神君抱着湿漉漉的小蛇,亦对眼前此景目瞪口呆。那桃衣少女回过身来,却敛了恶容,笑盈盈地福了身:“方才多谢恩公相救。”
先前那副恶声恶气的模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笑靥如花,眼瞳熠熠生辉,似泛星河。“小女子秋兰……不胜感激。”
第二十三章人生岂草木
秋兰是旧院里的头牌,传闻她是大梁人,爹害了暑热死了,娘改嫁他人,只撇下她孤仃仃的一个。秋兰像一朵浮萍,飘到了秦淮河边,勉强安顿下来。她性子直爽泼辣,敢对喇唬顶口大骂,很讨得姑娘们喜欢。
神君救下她后,她时时在画舫上挥着鲛绡,笑嘻嘻地唤住在河边漫步的他和小蛇,迎进舫里,招待一只咸板鸭,两碗白米饭。从此往后,神君和小蛇饿得前胸贴后背时,就爱去水边胡遛。
一日,一人一蛇从画舫上心满意足地下来,摸着滚圆的肚皮,连打出的饱嗝都是盐水鸭味儿的。小蛇慵懒地挂在神君臂上,懒洋洋地道:“神君大人,那个秋姑娘真是个好人呀。要不咱们住河边好了,每日在水边遛上一遛,等着她招待咱们入船去吃饭。”
神君拿指尖掸它脑袋,“那饭花的不是咱们的钱,是秋兰的子儿,你这小白眼狼怎吃得这般心安理得?”
小蛇扭着脑袋,说:“我不是白眼狼,我是蛇。”过了半晌,它忽而忿怒地大叫,“不对,我不是蛇,我是烛阴!”
神君说:“甚么烛阴?我瞧你弱得似一只小菘菜。”
小蛇被他激怒,在他怀里跳得像一条被冲上岸的鲤鱼。它想高声大叫,宣扬它乃尊贵的龙种一事。出了浮翳山海后,它处处受凡人轻贱,就连神君也轻看它一等。
它正要亮出獠牙,啃咬神君,迎面却忽地飞来几枚碎银。神君眼疾手快,出手如风,五指一夹,将那钱币挟在手里。正在此时,几个着盘领袍、佩玉的纨绔子弟踅了过来。他们目光淫邪,视线在神君周身逡巡,似是饿狼在觊觎着一块肥肉。其中一人突而伸手,捉住了神君的肩,亵猥地道:
“喂,小唱儿,几多钱能买你一夜?”
小蛇听不懂他们说的是甚么话,却觉神君的神色忽而古怪起来。神君生得是副弱质少年的模样,发似黑玉,肤白如瓷,清润倜傥,眼眉流盼间仍留着任大司命时的冷峻,却为谋生计笑出了月牙儿似的弯弯嘴角,比起抹厚重米粉的男伶要好看许多。他俩又时而在秦淮河边走动,竟被认作流娼。
听这问话,小蛇想了想,平日里向神君祈愿的人都只纳予他二十文钱,于是它便天真地道:“二十文。”
听了这数儿,反倒轮到纨绔们神色古怪了。一人扑着春游画扇,和其余几人面面相觑,支吾道:“这蛇会说话?”
“如今世人爱饲灵宠,倒也不见怪……”另一人道,目光又落在神君身上,“只是这小唱儿,真……真是价廉物美啊。”
神君在此时掐了一把小蛇,道,“瞎说。”
小蛇被掐了一记,颇不服气,“我没瞎说!哪个人来寻你,你不是收二十文便了事?还是你个黑心窝子,会随时涨价?”
神君抓住它嘴巴,冷声道:“你就不会报价高点儿?你这头蛇,卖我倒是卖得起劲!”
小蛇听得稀里糊涂,不知神君为何要冲它发这般大的火。这时几位纨绔公子哥儿走过来,伸手扭住神君的臂,往他手里硬塞进几枚碎银,浮薄地嘻嘻笑道:“既然如此,那你就随咱们玩玩去。二十文能买一夜,这会儿你总能陪咱们几人玩上十天半月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