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他想了想,叩首道,“卑人想叫…‘七齿象’。”
大司命沉默了片刻,道:“为何?”
“卑人在天记府中清整典籍时,恰阅得一本自人间竺乾传来的册子,其中道,释迦牟尼自兜率净土降生,乘骑六牙白象而来。白象将六牙自行拔去,意为拔众生贪婪、滇怒、痴狂之心。”
“那为何不叫‘六齿象’?”
他咧嘴一笑,“余下一齿,是为真心。卑人想看看,凡人究竟是否有真心,是否能明心开悟,铸得神迹。”
大司命不发一言,放他下凡去了。阅竺乾书册,信奉别土神明本是天廷大忌,可大司命却似是毫不在意。于是七齿象缓步走下天阶,穿过重重云霄,一路走入凡间。他本自天地精气中生,下了天廷后也无实体,便寻了个姓左的武人,附到了其身上。在他的掌理下,左氏家业日盛,蒸蒸日上,竟也发展为一大宗族。
可在凡间的这些年岁间,他却过得颇不顺心。他所见到的凡人皆利令智昏、财迷心窍,为一点鸡毛蒜皮小事儿便能吵吵嚷嚷。哪怕是在铸神迹一事上,也犹如儿戏。
于是他失望了。
清风拂过楼栏,水晶帘叮当作响。扇屏之后,只见得一个痴肥男子坐在方桌前,手提银槎杯,正缓慢地啜饮酒液。有位头戴龙首银面的黑衣人随在他身侧,静静伫立于一旁。
七齿象王喝着酒,望向喧闹的街巷,缓声道:
“凡人终究是蝼蚁,蝼蚁便应在地上匍匐,不得仰望天穹。”
龙首银面的黑衣人敬重地低头,道:“象王大人说得是。”
另一黑衣人则道:“象王大人是天廷神官,咱们自然不可及。”
象王脸上一片酡红,大着舌头道:“我入凡世已有些年头,见过的欲铸神迹之人数以万计,可无一能成功。我本以为凡人能有真心慧根,可到头来还是如走肉行尸,愚驽之极。真是可笑!”
他说毕这话,哈哈大笑。笑声洪亮,仿佛楼板都在震颤。
那戴龙首银面的黑衣人安静地听完他说的这些话,忽而道,“大人虽轻慢凡人,但小姐却也是凡人,不是么?”
“你说左不正?”象王哈哈一笑,“她的确不是一般凡人!”
楼外喧声愈大,犹如巨浪拍岸。象王提起杯,再戳了一口酒,脸上带着自得的笑意:“她是左氏百年难遇的奇才,若说凡间只有一人能铸成神迹,那一定是她。”
说到此处,七齿象王忽而想起了甚么似的,扭头问那戴龙首银面的黑衣人道,“说起来,上回我放出的那鬼王如何了?”
“是哪只鬼王?”
象王蹙眉道:“是那叫弓磐荼的,生得犹如一只肉瘤。那时我那好侄女离家出走,不曾杀到它。后来究竟何人平息了它闹出的祸乱?”
戴龙首银面的黑衣人道:“是灵鬼官。”
七齿象王低头,沉默不语。灵鬼官…灵鬼官。他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咀嚼这几个字儿。灵鬼官是天廷的武将,亦是个卑职,大半灵鬼官是化了形的人间妖魔,后来才被天廷收归。
“说起来,你也曾是灵鬼官,是不是?”象王抬头,问那戴龙首银面的黑衣人,眼里尽是揶揄。
“是,”黑衣人道,“我名为冷山龙。”
楼外突而喧声大作,黑压压的人潮里像翻起了波浪,语声震耳欲聋,像嗡嗡的雷鸣。象王向外瞥了一眼,道,“怎地这般吵?”
那叫冷山龙的黑衣人道:“您先前安排小姐同文家联姻,四小姐不肯,将前去说媒的媒公媒婆打了个鼻青脸肿,四脚朝天。”
听到此处,七齿象王面色阴沉,脸上似布满了乌云。
冷山龙接着道,“她今儿便在楼上,手里拿了只绣球,说她宁死不嫁文家人,那绣球砸中了谁,她便作谁家的媳妇,哪怕是个癞疮乞儿也无所谓。”
象王先前的闲适之色突然不见,猛一拍桌,方桌訇然震响。他猝然起身,喝道:“胡闹!她可是要铸神迹的人,怎能在结缡之事上胡耍玩闹?”
一行人急匆匆地踏上木梯,上了楼。只见阑干处站着个女孩儿,一身箭袖玄地云花袄子,绑着腿绷,眉眼凌厉,有如刀锋。她手里拿着只梅花绣球,正在指尖滴溜溜地转动。象王奔上几层楼,已然累得气喘吁吁,浑身是汗,见了她后,当即叫道:
“左不正!”
女孩儿转头,嘴角划开一个锋利的微笑,“你来啦,姑父。”
象王勃然变色,扶着阑干艰难起身,“你要做甚么?我不是已说了么?你要同文家公子成亲!这可是件天大的喜事儿,你怎地就不听姑父的话呢?”
他这侄女天生神力,精通百般兵武,哪怕是凡人之躯,却能将鬼王轻易灭杀。因而他虽对凡人失望透顶,却仍对这侄女怀抱一丝希望,望她能顺了自己的意,早日铸得神迹。
那叫左不正的女孩儿笑道,“要我和文家那群书呆子成亲?呸,我死也不愿!”
她又露齿一笑,将绣球在指尖抛动。“姑父,你喜欢甚么人,自己去娶便罢了,强迫我这一个小女娃算甚么本事?我今儿便不遂你的意,这绣球抛中谁,我便要了他!”
底下的人群熙熙攘攘,喧声雷动。七齿象王面色红胀,难得地失态,泼口喝道:
“你这胡闹娃儿!文家那公子仪表堂堂、才识过人,家中又曾出得个升天的人物,你有甚么不满意的?”
左不正吐舌道:“是你安排的便不满意,是别人安排的也不满意。我左不正要寻个如意郎君,从来只随自己的意,连天意也拦阻不得。”
她将绣球一抛,抓在指间,笑盈盈地道,“你说要与我成亲那文公子仪表堂堂、才识过人,那我今儿便要寻个腹中空空的丑八怪成亲!”
话音落毕,那绣球被她奋力一掷,抛落下楼。
人潮里爆发出一阵热烈的闹声,千百只手高高举起去接那梅花绣球,像一片茂密的树林。左氏是名门望族,如日方升,若是能做了左不正的女婿,那可谓集富贵荣华于一身。
七齿象王大叫:“不可!”他拖着臃肿的身躯,赶忙扑到阑干边。可那绣球已然跌落下去,任他如何伸长手臂也捞不得。
冷山龙道:“在下去接!”可象王却横出一手,拦着他,狂喝道,“接甚么接?你若是接中了,便要同家侄成亲么?”
象王眼中血丝遍布,望着那小小的梅花绣球在空里翻滚,咬牙切齿。
接到绣球的人便要同左不正作对夫妻,这绣球究竟会落入谁的手里?
众目睽睽之下,梅花绣球砸中了街对面的摊棚顶,又弹落下来。那儿似是个画摊,正恰有一对人在互相推搡叫骂,动手动脚,似是起了些冲突。欲接绣球的一群人急涌而上,却见那绣球正恰砸中了其中一人头顶。
那人一袭红衣,眼覆红绫,面如冠玉,看着是个俊秀少年。只是他此时正横眉大怒,忿火填胸,揪着另一人的衣襟,抬手便欲给那人一个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