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前因 是桃花源,是乐乡。
素衣女子说着说着,面上忧愁的神色便更浓重了,便是青青再怎么绞尽脑汁试图活跃气氛,也没能让她展开紧皱的眉头:
“可我觉得,我和他在一起,只怕没什么好结局。”
这还是青青这辈子第一次听见这种说法,只觉十分好奇:
“怎会如此?我见人间那些时兴的话本子上,都写什么‘书生救下狐妖,狐妖与书生春风一度后离开’,‘书生家中生出异花,花妖化作人形嫁给书生,数年后被识破真身黯然离去,却还帮助书生高中’的故事,怎地到了阁下这里,就变成了你与救命恩人不能长久?”
“因为人间的话本,都是男人写的啊,傻姑娘。”素衣女子哑然失笑,回答道,“自古以来,凡是掌握着话语权的人,都会写一些对自己的统治地位有利的东西。上至三十三重天,下至这万丈红尘,没有一处不这样的。”
“别的不谈,只问你,若换做是你,在和一人结成夫妻、恩爱长久多年后又被他背叛,你难道还能饶他一命么?”
青青只略微想了想这个画面,便觉头皮发麻,浑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肤都好像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蚂蚁一样,一种前所未有的、毛骨悚然的恐惧感由内而外地攫住了她的心神,使得青青怒道:
“自然不能!若有此事,我一定要啃下他的头来——”
素衣女子诚恳发问:“对不住,打断一下,你是不是杭州本地的妖怪,所以说话有点口音?是砍下他的头来,不是啃。”
青青也十分诚恳地回答道:“不,就是啃。我们妖怪就是比神仙更直来直去更血腥那么一点点呢。”
素衣女子:“……是我冒昧了,你继续。”
青青:“呃,其实后面也没什么好继续的了,总归就是我在他身上用完了一遍十八种酷刑后再送他去地府,如果地府要裁决我,那就让阎罗大王们随便判好了,但不管怎么裁决,都是对我不仁不义不忠的他过错更多!不知阁下还要说什么?”
素衣女子:“呃,其实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无非就是我想跟你说说,你看的那些话本的其实都是不对的东西,人间的规矩和咱们不一样,你在红尘中修行,可千万不要被人间的繁华虚相给迷了眼、蒙了心。”
两人对视片刻后,同时笑出了声,心想,原来神仙和妖怪从本质上而言,也没什么差距嘛,这种“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干脆利落,倒比虚伪的人类要可爱得多。
就这样,不知何时,原本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那种隔膜感与疏离感,在交谈间已经消去大半了。
素衣女子见两人谈得欢,心想,自我离开师门后,若想要找到个这般合心意的、能跟我说得上来话的人物,实在不容易,便也不管什么初次见面之类的虚假礼节了,又道:
“话又说回来,在人类看来,男子三妻四妾是常态;可在我们看来——甚至在三十三重天上的神仙们看来,这也是十分扭曲的架构,不该存在的畸形东西。”
青青立刻便明白了素衣女子之前为何犹豫不决,两手一拍,恍然大悟道:
“噫,好,我悟了!阁下之前如此犹豫不决,是因为阁下并不敢确定,那位救命恩人现在会不会像凡间泰半男子那样三心二意,待妻子不忠;因为在他们眼中,这是‘常态’,并非‘背叛’。”
“但阁下与这凡人之间,又实实在在有一段前缘,还有符元仙翁牵的红线,因此阁下才会打卦,打的卦应该是‘是否该与那凡人结婚’;正因如此,阁下才会在得出‘应该’的卦象后叹气否认,因为阁下心中还是不想与他结婚的。我说的可对?”
素衣女子长叹一声,颔首承认道:“很对。”
两人相顾无言,在桥上沉默对坐了半晌后,素衣女子这才款款起身,对青青道:“天色已晚,我也该家去了——你知道为何我没杀你么?”
青青闻言,心头一跳,却只觉心中的畏惧感并没有之前那么强烈了:“青青不知,愿闻其详。”
“我见你周身没有血腥气,想来是妖怪里少有的,能走正路的好姑娘。”素衣女子笑了笑,又将手伸出去,在青青双眉间轻点了一下,笑道:
“只是要我说,你有一点顶顶不好的地方,便是太傻了啊。咱们都说了这半天话了,你很是应该趁着与我相谈甚欢,从我这里捞些好处的。”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若我来日入得红尘,要假装成凡人,隐去这一身法力,不好轻易动用,你可愿受这份礼么?再说了,你若真心里过不去的话,就等我报完恩情之后,再把这份法力还给我即可。”
这次,青青沉默的时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长:
眼下这份赠礼,似乎已经以最体面、最完美的方式,呈现在她的面前了。原主不需要这份法力,便会导致明珠蒙尘、宝剑生锈;既如此,自己代她暂时保管,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然而最终,青青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劝说素衣女子收回自己的想法:
“阁下很不该这样。人间男子的心,被三纲五常之类的东西束缚了这么多年后,多半都是坏的,若窥见阁下真身,和离都算是不错的结果了。”
“就怕他反过来,半点不念夫妻之情,转身就叫来捉妖人要缉拿你,届时阁下没有自保之力,又伤心劳神,该如何逃脱樊笼?要我说,阁下还是保留着这份法力的好,留待日后不时之需。”
素衣女子闻言,沉默片刻后,强笑道:“我已打听到了救命恩人所在,不日就要去与他相会,说明实情,看看他能不能与我相敬如宾,不坏我修行;如果他真愿意如此的话,我倒可以传授他几套吐纳呼吸的法诀,教他身轻体健,长命百岁。”
青青闻言,刹那间心头重重一跳,便已经见到了她未来的命运:
人类的男子,是不会和你讲这些道理的呀,他们只会得寸进尺,只会得陇望蜀。你分明比我年长,还叫我傻姑娘,可在我看来,你也是个好心的傻姐姐!
于是青青赶忙开口,试图挽留住素衣女子离去的脚步,却在开口的一瞬间哑了声:
说来真尴尬啊,她们都说了半天话了,却还不知道对方叫什么。
——可这又不能怪她们。因为这种默契感实在太深厚了,深厚得让她们都有了种错觉,她们并非萍水相逢的过客,而是相识多年的姐妹。
——既然是相识多年,又怎么用得着特地去问姓名呢?
而素衣女子听见身后有动静,一回头,看见青青张口结舌的窘况,便也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自己也是在刚刚那番对话中,才知道这位小妖怪姓名的,自己还没报过家门呢,可真是失礼。
于是素衣女子红着耳尖回转过来,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地,总之就是不看青青,半晌后才不好意思地小声道:
“我是黎山老母座下白素贞,比你年长些许,你可以叫我白姐姐。”
“白姐姐,我是青青。”青青对白素贞行了一礼,建议道,“既然姐姐允许我这么称呼你,那么还请姐姐看在咱们如此投缘的份上,听我献一计。”
“若姐姐不嫌弃我,我情愿假扮成姐姐的婢女,为姐姐端茶送水,铺床叠被。如此一来,姐姐就可以假托‘远方来投亲却找不到亲人得落魄千金小姐’的身份,圆了和那凡人的姻缘。”
“等姐姐和那凡人成婚后,你们二人间若有个什么口角,我还可以在其中代为转圜;若他外出干坏事时,姐姐不方便跟上,我就是姐姐在外面的耳目,为姐姐监察此人行为。姐姐看这样可好?”
白素贞闻言,大喜道:“青青如此心意,我将来功成之时定不负你!”
于是姐妹二人商议一番,便捡了个良辰吉日,假装是来这里探亲的一对千金小姐和婢女,在路上与许宣相遇;又召来一阵急雨,向他借伞。
这一来一往,两边就熟悉起来了。先不提那许宣归家后,如何动意,浑身冒火,在床上翻滚搓揉了一宿,只恨不能与白素贞成就好事;但他面上却装得极好,因此数日后,白素贞觉得许宣的品性还算端正,便将前因后果都与他诉说分明。
分说完后,许宣大喜过望,半点“婚后不可同房坏我修行”之类的要求都不听不顾,一心想着立刻和白素贞结婚:
有个欠着自己恩情的神仙上门来,还要帮助自己赚钱,岂不是天大的好事?万万没想到那些话本的情节也有在我身上成真的一日!4
于是二人的婚事就这样成了。结婚那日,高朋满座,宾客满堂,白素贞难得换下了颜色浅淡的服装,上穿青织金衫,下穿大红纱裙,戴一头百巧珠翠金银首饰。5
这身装扮已经脱去了昔日,与青青初见时的神仙雅致气象,端的是红尘里的富贵夫人;可这艳艳的颜色落在青青的眼里,与满堂灯烛红绸连成一片,竟莫名就有了些不祥的、凄厉的意味。
果然正如青青所料,人心不足蛇吞象。
婚后,许宣的胃口渐渐大了,觉得白素贞不与自己同房的行为很可疑;更是进一步怀疑起了她的身份,觉得自己的妻子其实并不是什么散仙,分明就是妖怪:
否则的话,她为什么不肯跟我圆房?不能和男人上床的妻子都不是尽责的妻子,尽不到女人的本分。我已经是药铺老板了,又生得风流倜傥,对她温柔小意,她怎么还不被我打动?我明白了,一定因为她是妖精,怕被我识破真身,才捏到了散仙这样的谎话来哄骗我!
——这样想着得许宣,浑然忘却了自己开药铺的钱,都是白素贞把来与他的。他只觉,白素贞整个人都是自己的了,那么连带着她的钱,也该补贴给我用。
许宣越是这样想,就越是对白素贞心中不满。虽然他的表面功夫做得极好,便是白素贞和青青两人加起来也没能识破他的伪装,可更敏锐些的青青却十分不喜欢许宣的那双眼睛:
真恶心啊,他明明是个人,为什么在看着我的时候,却能带给我一种被黏腻冰冷的怪兽舌头给缠住的感觉呢?就好像他在看着我的时候,完全没把我当个正常人看,而是将我看作可以随意收作小妾的备用货色了。
而青青的预感是正确的。许宣越是与白素贞日夜相处,便心中邪火越旺,却又发泄不出来,只好将目光投向了青青:
哪怕是神仙,在嫁给我之后,也得遵守我的规矩。要我说,天孙娘娘和那孙守义没能成事,多半是因为孙守义太胆小怕事,不懂生米煮成熟饭的道理。我虽然忌惮这婆娘的法力,不敢对她霸王硬上弓,可莫非她的这位小婢女也不准我偷吃一口么?
青青隐约察觉到了这份恶念,却又不敢轻易说给白素贞听,生怕是自己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平白便为白素贞的修行与报恩添麻烦。
无奈之下,她只得在日常生活中便竖起一身的尖刺,好让那许宣无法接近自己,原本在西湖里修行千年的小青鱼愣是把自己变成了个青皮辣椒:
万一哪日,这人实在把我惹恼了,我当场就能拔出剑来把他砍死。shā • rén虽易,可终究给白姐姐添了麻烦,我可万万不能如此。
白素贞也察觉到了青青的异常之处,追问之下,青青却只是摇头苦笑,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不能说,姐姐,因为我真的说不得。你的红线,是符元仙翁亲自拉的,又和他有着前生的救命大恩。若仅仅因为我一人不好的预感和错觉,便使得你们落个劳燕分飞、离心离德,坏姻缘事小,误修行事大呀!
白素贞虽然没能得知真相,却也爱护青青,与许宣日益疏远了。
许宣见家中明明有“娇妻美妾”,却动也动不得,吃也吃不上,不免心中怨恨更深,甚至有了借助外人之力,谋害这对非人的主仆的想法。
某日许宣外出采买药材时,在路上遇到了名为法海的一位和尚,这和尚道行不够,见许宣面上沾染了青青的妖气,便误认为白素贞是妖,就给了他一道符纸,让他回家去哄骗白素贞喝下,便可令其魂飞魄散,降妖除魔。
许宣回家后,将符纸按照法海所说的那样,烧成灰烬后,混入了白素贞的茶盏中;又难得换下了这些天来的冷面容,亲手为白素贞斟茶,只恨不得不能亲手把这道符咒灌进白素贞嘴里。
那法海虽然学艺不精,看不出来白素贞和青青的气息其实是两人的,但他的符咒却着实厉害得很。更别说白素贞为了假扮人类扮得更像,早就自我封印了一部分法力,眼下被信任的前生救命恩人如此反戈一击,当场便抵抗不得,显出原形:
哪有什么玉容花貌,分明是鳞虫长蛇。只见她一身衣着尽数融化在皮肉里,骨骼扭曲并拢,归入体内,转眼间便从一个端庄贤淑的美娇妻,化作一条水桶来粗大蟒蛇,两眼似灯,放出金光,长舌一吐,红信嘶嘶。6
许宣刹那间目眦欲裂,面容青紫,舌头吐出半尺长,踉踉跄跄向后跌去,竟是活活被吓死了。若不是白素贞在黎山老母座下修行多年,有些道行,勉强留住了他的魂魄,他恐怕现在都在奈何桥边上喝汤了。
白素贞和青青见此,心中虽有些松快,却也烦闷不已:
大事不妙。虽说这缠磨人的庸人死了,的确让人心中快活,可追根究底说起来,他是被白素贞活活吓死的。如此一来,不仅是报恩不成反结仇,更是“残害凡人”,若被查出来,当受天雷轰顶之刑!
于是二人对视一眼后,立时便不约而同做出了决定:
“得去太虚幻境盗取灵芝仙草!”
然而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白素贞和青青也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某种侥幸、纠结、憧憬与畏惧相交织的复杂情绪:
……不为别的,只是太虚幻境的名声,听起来实在太好了,好到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东西一样。
如果她们不去求助太虚幻境的话,在遇到困难后,尚且可以拿太虚幻境的名头激励自己,安慰自己,说“天底下总是有个能说公道话的地方在”;但如果她们真找去太虚幻境,却发现那里和别的地方没什么区别,甚至和符元仙翁一样是个守旧派,那她们心里的那股气儿,就全完啦。
太虚幻境在她们的眼中,是永远“不复得路”的桃花源,是“丛林富笋茹,平野绝虎豹”的乐乡。哪怕她们不敢去向太虚幻境求助,怕打碎心中的最后一片净土,也很不该偷东西偷到太虚幻境的头上!
——可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办法呢?若按照正常流程去讨要仙草,只怕她们这一妖怪和一被打回原形、比妖怪还像妖怪的散仙的配置,只怕刚摸到南天门,就要被天兵天将们提着领子丢出来了。
于是白素贞和青青商议完毕后,白素贞祭出法力,保住许宣的尸首不腐烂;又将房宅圈了起来,使得二人外出时,空荡荡的房屋不至于被强盗闯空门;紧接着,青青又将自己修行千年的法力分给了白素贞一半。
如此一来,白素贞虽拥有了法力,却在气息上与妖怪并无二致,难怪引愁金女会把她误认做女妖;青青功力大减后,对上刚刚出关、状态全盛的秦姝,更是半点还手之力也没有,三下两下便被拿入天牢,等待发落。
天牢中的环境不是很好,牢中放眼望去,青石连片,寒气腾腾。在满目黑暗中,似乎连时间都凝住不动了,唯有寂寂滴落的空灵水声能让人觉得,自己并非身在阴曹地府,而是还活着。
然而正在青青半梦半醒间,冻得嘴唇都有些发紫了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急急前来,满室争先恐后的恭维声也没能让她的动作缓下来,只紧着给青青身上盖了一堆绫罗绸缎,使得她立刻便暖和过来了;又为她端来热汤香茶,叫她洗漱整容,暖暖身子。
一番忙乱下,青青依稀听得旁边有人对忙前忙后的女仙谄媚讨好,叫她“痴梦仙姑”。
然而青青在人世间已经见惯了那些虚伪的招数——在青青从一条咸鱼变成浑身尖刺的刺猬的过程中,许宣此狗贼应该负全责——眼下见此,心中便更是惊疑不定,坚决不受。
负责前来安抚她的痴梦仙姑见青青油盐不进,急得直跺脚上火,却又不敢说什么重话,只得一叠声催;可她这边越催,青青那边就越心怀警惕,陷入了一个无可解的死循环。
正在双方僵持不下,拉拉扯扯间,突然从天牢外传来一声禀报:
“报——”
“太虚幻境之主,警幻仙君,灵妙真君秦姝到!”
痴梦仙姑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小祖宗,你这不是为难我吗?秦君让我来照顾你,说等下她来问话,你这……哎呀!你莫非是硬要把自己折腾死在这里不成?”
此言一出——不,在“秦姝”的名字传入天牢内的那一瞬间,原本刚刚还展现出非暴力不合作态度的青青,立刻就变了个人似的,闷不做声地抓起被子毯子就往身上裹,还飞快地给自己耙了耙头发,三下两下就把自己收拾出个能见人的体面模样来了。
痴梦仙姑:……小姐妹,你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得亏我是cp人,不是单推人,否则我非跟你急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