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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军棍打完,慕成喝令将慕戒抬下去,关起来反省。
慕戒一挥手甩开前来搀扶他的两名亲兵,艰难地站起来,瞪着慕成,紧握双拳,双目赤红,嘶哑着声音吼道:“我没有错,该反省的不是我!你们一个个都忘了,只有我没有忘!”吼道最后,声音不觉低了下去,分明带着几分强自抑制的颤抖,“你们都忘了,都忘了,只有我还记着!还记着姚夫人为韶州做的一切,还记得去看一眼关在后院的小世子!”
慕戒的话语里有着太多让人不敢深思追想的东西,那些亲兵在慕成的手势指令下捂住慕戒的嘴,半拖半扶地将他抬了下去。慕戒似乎已经用尽了心力,没有挣扎,然而昏暗摇曳的灯光下,李蕙仙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脸上的泪水,看清了他反复低语的那句话:“忘恩负义!忘恩负义!”
身边的侍女屏息静气,不敢动弹。
李蕙仙扶着廊柱,稳住自己的身子,心中急跳如擂鼓。
慕戒还很年轻,又是被骄纵着长大,无怪乎会这样不知轻重地跳出来宣泄自己的不平与愤怒。
年长持重的慕成夫妇,态度便大不相同。可是,慕戒的激愤,是一个不祥的预兆。
在韶州军中,究竟还有多少像慕戒这样,为早逝的姚夫人和病隐的平林鸣不平的年轻人?或者说,慕戒的鲁莽,其实是来自于真正执掌大权的那些人的纵容?
姚夫人病逝得那样突然,平世子病废得那样彻底,曾经与姚夫人并肩作战的那些将领,他们真的都会像慕成夫妇那样,安安静静地接受新的主母与世子?
李蕙仙不觉打了个寒战。
在那平静无波的水面下,潜藏着一头狰狞的怪兽。慕戒的怒火与嘶吼,不过是这头怪兽偶尔露出的指爪而已。李蕙仙能做到,只有静观其变。
慕戒被带走之后,气氛再也不能恢复到原来的热闹融洽。
李蕙仙回到席上,向冼氏抱歉地笑道,她有些水土不服,想要早一点儿退席回去休息。
慕成夫妇顺水推舟,当下散了酒宴,冼氏亲自送李蕙仙回房,李蕙仙的奶娘于嬷嬷难免要向冼氏隐晦地抱怨一下今夜慕戒的无礼冲撞,李蕙仙当然及时制止了嬷嬷的抱怨。
冼氏明白她们的意思,轻轻叹了一声,苦笑着说道,“七郎自幼便是跟着我们在军中长大的,姚夫人曾经在乱军之中救过他的性命,待七郎如手足一般亲厚,所以姚夫人去后,七郎伤心成疾,时有失态。偏生七郎性子直率,又爱纵酒,往往得罪人还不自知。今夜可不又闯祸了?幸亏郡主贤惠大量,不与他计较。”说完又长叹了一声。
李蕙仙这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难道她们还能去责怪慕戒不应该念念不忘报答姚夫人的救命之恩?又或者责怪慕成夫妇不应该纵容他们这个唯一幸存、貌似有些心疾的幼弟?
这一夜李蕙仙辗转难眠,睡梦之中,似乎总见到一个面目不清的女子,默然站在浓雾之中,不远不近,不去不还,而她则战战兢兢地蜷缩在角落里,仓皇地望着那个女子,然后终于抵挡不住心中的恐惧,惊醒过来。
第二日上船之后,李洪说起昨夜之事,于嬷嬷很是愤愤不平。慕成还算恭谨,但冼氏后来说的那番话,摆明了就是在偏袒慕戒、拿话堵她们。
李洪皱着眉道:“密谍刚刚传来消息,冼氏出身于大庾岭土著巨室,当年嫁给慕成,是姚夫人牵的线。冼氏多年不能生育,也是姚夫人替她求访到一位神医,才得以生下儿子。”
李蕙仙恍然明了,慕成夫妇的态度为什么会有所不同了。
所以冼氏很显然比慕成更倾向于那位早逝的姚夫人,虽然她似乎永远也不会像慕戒那样鲁莽地站出来大声吼出自己的不平与愤怒。
李洪又道:“慕戒当年在乱军之中,被姚夫人救得性命之后,放在姚夫人的亲兵营中教养了两年之久,直到慕成出镇雄州时,才送回来。”
有这样一段渊源,也难怪性情本来就冲动的慕戒,会在唐国送婚使的接风宴上借酒使气,为姚夫人鸣不平。
李蕙仙忽有所悟:“姚夫人的亲兵营?”
李洪答道:“姚夫人很早便立了一个只听命于她的亲兵营。其中有她从蜀中带来的家仆、在乱军之中收容的孤儿,还有她降伏的各地盗贼与盐枭。因为不断有人战死或者退出,又不断有新人加入,人员变动太大,所以,这个亲兵营的名册从来就只在姚夫人心中,连平清远也不完全清楚。这些人并不上阵厮杀,而是专司哨探、反间、监察之类的阴私勾当。这个亲兵营人数最多的时候也只有三百人,但是岭南岭北,畏之如虎。平定韶州时,还余下一百来人,此后渐渐流散。姚夫人病逝时,据说身边只留下了十几名家仆亲兵,这些人现在都守在病废的平林身边,从不走出那个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