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白知秋用眼角的余光瞥他,反扣住他的手腕。
白知秋想摸透他很简单。谢无尘在他眼中尚且年幼,他的伪装只浮于表面。心中难过,便会想到最痛的事。
少年谢无尘紧抿着唇,满脸不虞,跪在蒲团上。夕误死扣着他的手,将手指一根一根掰开:“你在跟谁置气?”
掌心掐出了红印,最深的一道已经被掐破了皮。他不声不响凝视着那道渗了血的伤,半晌,冷声道:“没谁。”
夕误单膝跪着:“那你怎么不怪我?”
他别开脸,又被夕误强行拧回来。少年人还不懂如何表达自己的情绪,只是死死瞪着泛红的眼,像一只受了伤却仍要故作凶狠的小兽,狠狠道:“我没怪他们!”
谢无尘向前走了一步,他向那个尚且年少的自己伸出手,像是想拉他一把。
夕误同时伸出手,落在了少年发顶。
他的手在半空中被白知秋轻挡住了,没能落下去。
白知秋未出一言,收回手,指根丝线在少年眼前划过。随着他的手落下的,还有少年眼下的泪。
那只落下的手,恍似在他们之间画下一道屏障。隔着这层模糊的幕帐,眼泪落下时,甚至带着一种破不开、拂不掉的,透着悲意的痛楚。
少年的谢无尘将整个人重量倾在夕误手上,无声落泪。
他哭的太凶了,近乎要喘不过气,又要死死忍着,哭着哭着就躬下身去。
他迷茫着,想抓住什么,最终能扶住的只有棺椁。夕误将他两只手拢入怀中,轻拍着他的背,一遍又一遍给他理顺鬓边发。
“先生。”他哑声喊,唇瓣嗫嚅,好半晌,只是把头垂得更低。
灵堂外风声嘈杂,侍女伙夫来去的足声偶来,他们低声交谈着,堂内听不清。
长明灯灯火成了模糊一片。
谢无尘逼着自己睁眼,抬手时,碰到的却是一只手,余温从掌心丝丝缕缕地传来。
“白师兄。”
“嗯。”白知秋的手稳稳悬在他面前,成了他此刻唯一能感到热意的来源。
白知秋眸光温和,没有催他脱开幻境,也没有批评他的情绪。他声音温和,问道:“你要去拜一拜吗?”
谢无尘睁着通红的眼,隔一层水雾,凝视着跪于棺椁前的自己,好半天,才眨了一下。
长明灯的火光便随此滚落。
“那年……”谢无尘没松开白知秋的手,低声道,“我在灵堂里跪了七天。”
“我的兄长,父亲,都没能在出殡时回来。”
第28章无臣
清河十八年,浮州,边州大雪。
他一个人操办了整场丧事,一个人守了七天灵,又一个人送了灵。然后烧掉了娘亲生前的物什,遣散了家中一部分仆从。在兼程赶来的大哥面前,冷静地吩咐灶房备膳,再将丧葬事宜的账本并一只匣子交给大哥。
他笑了一下,在兄长愧疚而踌躇的目光中,轻声道:“婚期虽然延误,但这是娘备给大嫂的。今后顺安余我一个,年关要事,也不必再大操大办了。”
谢无尘看着兄长翕动的唇,说什么他都听不清了。他喉中发紧,双眼涩然。在这场大雪中,他没等到来自北函关的缅怀,又交出了顺安的牵绊。从此,天地浩然,他便剩下了自己一个。
他们停在一个名为忠义的束缚中,心不甘情不愿地找一个事与愿违的借口,让其承担失去亲人的痛苦。
大哥只停了一日便打马向北,他送到了城门。城门外官道远远延伸而去,最终淹没在萋萋荒草尽头。
顺安城往北数里是宁山,被抹了灰的层层叠叠的云压着,盖了絮被一般。
他的视线越不过宁山,看不到更远的地方。天际的飞鸟没入云层,同样看不透了。直到夕误拍了他的肩,谢无尘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压抑且沉闷的窒息感。
“顺安今年的雪,来的早。”夕误道。
“那希望路上顺利。”谢无尘不欲多言,紧了紧披风,回身往城内走去。
停在他记忆最后的,是阴暗天空下,顺安城匍匐在地上的城墙。
是让他以为,将会困锁他一生的囚笼。
***
幻境就是这样,以为很长的故事,真的表述起来不过转瞬间。真的认真思考起来,这些故事好似又没有表述的必要。它们只是自己一时的困惑和挣扎,无足轻重。
却又鲜血淋漓。
父兄尚在,家宴哪轮得到他做主。但或许是愧疚,他们纵容了他此后数年都不出席家宴。只有在年关时会热闹起来的谢府从此仅闻得到墙外的喧闹,满地飞红乱屑,就此也与这座高门大院无关了。
他们心照不宣地在谢氏去世后选择了疏远。愧疚,责怪,都没影响,也没必要了。
谢无尘日复一日地躲在藏书楼,读着所谓的经书礼义,读到最后,就只剩了厌恶。
少年人的身体在岁月中抽条拔高,长到夕误看他时不必再微微俯首。少年该有的叛逆像是错着他走,心性却在四年间磨平。但在浮关阙被破的消息传到谢府时,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心绪,闯到了夕误房中。
腊月的顺安也很冷了,屋里烧了地龙,待久了,闷得要命。
从窗户透来的风摇得烛焰明灭,先生坐在桌案后,半身都吞没在昏暗中,灯火一豆,照不亮他的面目。
他的脸和明黄色的圣旨一起落在阴影里,成了谢无尘这辈子再也看不清的东西。
夕误沉默着将信函收好,抬头看向他。
谢无尘在屋外呜咽的风声中感到了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