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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子在深夜的云雾中,如同月光下的岛屿,轻切而朦胧地露出脸儿来。
第25章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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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我们前来镇子的马匹和车夫早已疲惫不堪,不到一刻钟就在客栈楼下的杂物间里发出震天鼾声。老板因困意而泛浊的瞳孔自从被黄金的光辉照亮之后就没熄灭过,亲自惺忪地送上热果子酒,殷勤询问可要用夜宵,只要我们一声令下,那可怜的厨子就没有好睡了。
我说不,当然不,初来乍到,我们还不太习惯此地风土气候,无心饮食,但如果不介意被搅扰一席好梦,是否可以一起喝一杯,聊聊天?
当然不是无偿的。
老板喜出望外,我猜他一直在等攀谈的机会,探听我们的来历,在整个镇子里炫耀。这可是安宁且禁锢的小镇必不可少的娱乐,每个人都有义务分享自己的新鲜事儿,无论情愿或不情愿。反正流言传不出镇子,只配作为谈资。惊叹的机会不够多,轻蔑也很少,梵比多山下这座小镇里的居民,他们都习惯了也只能习惯在这里活下去,仿佛也带上了一种困兽般安逸又绝望的枷锁。
索提思笑吟吟看着我,仿佛一个热衷检查功课的家庭教师,没有率先展露他的好奇心。
不必多技巧,只要看着对方的眼睛,那些被注入魔力的瞳孔刹那间陷入一种直勾勾的沉堕,脸上的笑容都自如地梦幻起来。我轻声询问客栈老板,可曾听说过一些令人不安的故事。山中的妖兽,镇上突然出现的异国客人,神秘消失的美妇人……
老板絮絮讲起一些事。索提思收起微笑,盘膝坐在我们随身携带最好的一张土耳其小地毯上,静静托起了腮。
那些故事十分恐怖,虽然已经过去三十几年。惨案发生时,客栈老板还只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关于被灭门的年轻酒商和他的寡妇妻子,他知道的并不太多,只记得出事之后,父母好些时日谈虎色变,睡觉前要紧紧上两道门闩,仿佛这样就能拦住那些夜空中落雪般滑下的噩运与血腥。
但孩子又在意什么呢,越凶险越有趣。何况那些事情发生得黯然悄微,假如不是门缝中渗出源源不断的酒汁和鲜血,以及店铺不曾开张,镇上人或者要到尸体腐烂才能发觉。
他们惊恐地撞开店门,滑倒在流满血污的楼梯上。被开膛破肚的老板娘还立在楼梯口,自咽喉而下的巨大伤口不似刀痕,很像被野兽的利爪狠狠划破,没有倒下的原因是她盘成髻的发辫被一根绳索样的东西系在天窗,事后人们才意识到,那是她丈夫的肠子。
而年轻却不带口音的酒铺老板被撕碎了,除了头颅外,没有一块超过两寸见方的皮肉或骨骼,他身体的各个部分遍布在整座房屋,包括阁楼和酒库,那些地方显然被一种生物凶狠而紧密地搜查过,一无所获。但镇上人在酒库里发现武器,看上去异常犀利的刀和十字弓,那并非一个酒铺老板理应拥有的东西。以及阁楼上有不止一个人生活过的痕迹,用度不算奢华,却足够精致、周到、熨帖,显然也不是帮工能够享有的待遇。
那座房子连同店铺只能被拆毁,如果不是与周遭房屋相连,他们甚至想要焚烧它,以祛除邪气与鬼魂。
关于鬼魂和妖魔的说法,镇子里早有流传,但谁也不曾真正见识。大家都习惯了在午夜的蹄声靠近镇子时,在床铺上翻一翻身,重新掩好耳朵,闭紧眼睛。或者将远远掠过森林黑色树梢的振翼声当作一场倏忽来去的雷阵雨,是老天爷惊吓人间的一点小巧恶作剧。
总而言之,妖魔不曾在这小小的镇子施展过它的力量。
至于传说中栖息山中的妖兽,谁又真正了解他们冒犯与被冒犯的理由。
骇人的凶案之后,有人本能地摸去镇子边缘那户人家,出乎他们意料,房子里没有人。那优雅的、被传为女巫的女人和她美若坚硬玉石的小女儿不知去向,饭厅里留下了惨烈打斗痕迹,以及干涸变色血痕。这些证明不了什么,却让镇民们大松一口气——至少有一件事可以确定,这惨案关乎不同寻常之人,却大抵与平民百姓没什么干系。
这种薄情寡义的庆幸,我觉得似乎很好理解。
我问够了,彬彬有礼请他去睡,再回头直面索提思可想而知的阴阳怪气。
令我意外的是,他只是用一个轻松而诡异的姿势,看似动也不动就从地上站了起来,伸了个煞有介事懒腰,说,“睡吧。”
假如你不想拿这客栈老板或他老婆当夜宵的话。
“你最好也不要。”我警告他,这是个小镇,任何一个人都认得任何一个人,谁不见了都会被寻找,陌生来客首当其冲会被怀疑,被围剿。相信我,就算是你,索提思,也不想被这些蝼蚁一样的镇民们点着火把驱赶追逐,在山林中慌不择路逃窜。要么杀光他们,要么落荒而逃,无论哪种,都实在不好算作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