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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即便老成这样,在我离开房间时,这动物依然坚持试图爬出篮子跟上我的脚步,虽然只是用肚皮着地在走廊的石板地上拖行,我不得不一次次把它抱回去并安抚。
祖父没有给我第二只狗,我也并不想要,或者并非不想,只是不愿尝试被拒绝。这些年来,靠着不得已的鞭打和叱骂,我学会马术,也终于拥有自己的几匹坐骑。十五岁之后,祖父年年都请来穆家人替我禳解,据说这与韦家传统有关,在那个家族中,十五岁是一个吊诡节点,能够化身成龙或异兽的维奥雷拉们多半会在这个年纪左右显露原形,获得卓根提斯之名。鲜卑三姓生为韦家天敌,潜移默化地,或许亦带上某种诡谲共鸣。他们希望十五岁的我有所改变——无论是好是坏。
穆家简直喜不自胜,他们拿我试验过各种术式,禁咒,符咒,仪轨……有些简单粗暴,有些复杂到令人苦恼。所幸没有祖父允许,他们还不敢给我尝试巫药。我听说有穆家人甚至打算采我的血去试试养蛊。被龙兽啮咬过的孩子,骨肉血液里究竟注入了什么?是魔力?抑或毒素?还是某些足以炼人为兽、成精成怪的东西?
无论什么,都令他们兴奋不已。
这个提议最后以响亮干脆的一耳光告终,祖父的脸色足够难看,于是穆家族长当机立断。斗胆提出这点子的人肿着脸在门外跪了一天一夜,算作给元家也是给鲜卑三姓的交代。
这一场侮辱,无人生还。他们看我时益发目光吊诡,窃窃私语比绕着马尾的苍蝇更多更密。传言日盛一日,我只觉可笑。可以确定的是祖父并不想我死,至少不是在年少时,以一种阴暗晦涩的方式毫无价值地死去。我不明白这是因血亲之情,抑或只是他的骄傲作祟。当家人唯一的孙儿,这大概也就是我在这个家里唯一的价值了。
否则怎样?指望我继承阿雅克肖郡长之位吗?我相信祖父未必没有这想法,但我绝对不是他唯一选择。我父亲的人生已经给了他一个扎扎实实教训,骄傲如他,不会让自己再一次轻忽大意。
从六岁到如今,我想要的东西他都会给我。但,感谢我父亲的全方位反叛,令祖父在终身羞耻之余,放弃逼迫我成为独一无二选项的念头。我猜错了吗?假如不为备份,他为何要把庆忻他们三个送去穆家?那是磨砺,也是驯养,更是施恩,三个自幼打上了穆家烙印的元家少年——你觉得,跟他们比起来,穆家难道会更希望将我推上郡长之位吗?
当然我有我的筹码,祖父还算盛年,权柄在握,父亲当年的选择再荒唐,犯下的错也与我无干,血统不容质疑,元庆恒或者巴尔托洛梅奥·阿雅克肖就是唯一的孙儿,更何况我外祖父在罗马权势日盛,值得笼络,而我看上去又不是个多情短命的样子——某个年纪轻轻就选择了导师职位的家伙如是说,文钦佐·阿雅克肖,汉文名字是元雪尘,论起来我似乎应该叫他一声堂叔,虽然某些时候,他和我的马一样欠打。区别只是,坐骑是因天性对恐惧难以自抑,文钦佐也完全是天性——天性犯贱。
他就是导师里最热衷向我反复询问韦家人信息的那几个好事狂之一,尤其关于韦天裳和韦留衣。年幼时一被问得烦躁,我就会对他恶言相向,问他是否恋上了这两个家伙。他则笑眯眯回击,口齿非常恶毒,半点不在乎我还是个孩子,“那不会,我可没有堂兄那样的高级审美。”
而我要愣一下才能会意,他的堂兄,妈的,那指的是我父亲。
十岁之前我会凶狠嚎叫着扑上去与他对打,然后被轻而易举提起来随手丢去什么地方,洗衣妇拿来装满脏衣物的木桶里,或者马厩的干草堆上。阿拉比卡在一旁脆弱而暧昧地狂叫,一靠近就退缩,跑远了再龇牙。
文钦佐·阿雅克肖显然不是管家那样的人,我打不到也咬不到他。日复一日抵触、斗殴、缓和、再激怒的循环中,我甚至有点察觉,他的身手可能并不在我父亲之下。
但和我父亲相比,他竟然有选择,而他选了退避,不止三舍(你看,我甚至学会了这个汉文成语)而是一溜烟逃出战场之外,远远围观这血腥溅成花朵。
他比我父亲小些,和他年纪相仿的其他堂叔们还在醉生梦死,抓紧享乐,顺便等待长辈们做主为他们挑拣老婆,他就穿上了学者长袍——这倒不等于他不能结婚,我家又不是教会,只不过很显然,他明明白白放弃了在家族内政中争一席之地,未来也只能乖乖领一份族中教职,撑死暗中给哪一派做个谋士,拿点不见光的红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