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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哉,善哉。”
下了一夜的雨,早上起来时,雨过天晴,空气一片清新,诸树的叶子湛碧透亮,绿意逼人。照例,小七吃过早饭后,要到椒兰宫转上一圈,在椒兰宫外的小湖边的山水长廊上,小七闻到了一种熟悉的香气,这是一种有着果糖味的花香,清甜而不浓腻,断断续续,似有若无,还带着点少女所特有温热的体香,在昭关小学他也闻到过,是的,这是玄月身上才有的含笑的香气。
转身,没有人,再转身,这山水长廊上依旧空寂无人。小七心想:莫非这近似含笑花的香气只是缅怀往事并沉浸其中所引发的一场幻觉?
小七向椒兰宫张望时,发现三三两两的宫女手握绢扇坐在亭子里沐浴初夏的晨光,似乎有人用黑白分明的眸子向他这边张望,当他定睛分辨时,却又不见,那些宫女都低垂着眼眉,并没有人抬头张望。
小七快步向亭子走去,当他靠近亭子时,又闻到了那种熟悉的香气,他仿佛又回到了昭关那清凉如水的夏天。
小七过来的时候,宫女们正在下围棋。这些十八、九岁的女孩子也便只有在此时才显露出与这个年纪本应有的天真烂漫与憨态可掬来,才能把自己从深宫的幽幽闺怨与盛世的繁华中刹那抽象出来,让人忘却这是森森的禁宫,疑是在明媚爽朗与淡抹烟雨间阴晴不定的初夏的江南。
一个蛾眉螓首、眼若流星的白净宫女用纤纤素手捉住另一个白衣宫女的手,“不是说好的吗,落子无悔。”白衣宫女强辩道:“好妹妹,是姐姐一个走神,不够警醒,就让姐姐悔一下吧。”
两人正争执时,见小七过来了,两人的手便尴尬地停在半空。小七扫视了一下棋局,白棋借先行之利,占据了四角,实地上已然是优势,但黑棋在中央非常厚实,大空隐隐约约,而这时,白棋的净活的棋,却走成了打劫活,已然是颓败之势。
“不悔就不悔吧。”小七对那个素净的宫女说,“我来帮她下吧。”
“我们可是下银子的。”那个宫女神气地扬起下巴,“你可有?”
“有的,有的。”说罢,小七从兜里摸出一锭大银,放在桌子上,“可够?”
那个素净的宫女拿过银子,笑着掂了掂,眼睛弯弯如波光隐耀,牙齿泛着琥珀色的光,也便是那一刻,小七像是看到了十年后的玄月,“够了。”
“我有个规矩,不赢无名之辈,请教大名。”
“赢了再说吧。”她嘻笑着,“哎,还是告诉你吧,素月。”
自然,可以默记数万张棋谱的小七最终中盘胜,其他的宫女闲极无聊,也看不懂棋局,便起身走进初夏干净明澄的阳光里暗自嗟叹这似水的流年竟如此易逝。素月手里捏着一枚黑子迟迟不愿起身,她的头垂得很低,只看得到她宽宽的额头以及两弯柳叶眉下的长长如鼠尾草籽一样浓密的睫毛。
不用猜,素月一定是噙着泪,果然,一阵轻风吹过时,一大滴的泪珠便落在了棋枰上。小七心有恻恻,他捏了捏放在桌子上的两锭银子,向素月身边一推,便起身走进好风如水的初夏。
“你站住!”满面泪痕的素月在背后叫住小七,“是你的银子,你拿走,我不要你的施舍。”说罢,她用手擦了擦泪,昂起头,双手背在身后,做出一个无所畏惧恬淡如故的表情。
“你很像是我的一位故人。”小七瞧着素月说,“她十年后应当和你的模样差不多。”
“这倒像是搭讪。只是……”素月别过脸去,凄恻一笑,“只是十年后,我便老了,红颜易老,你可知道?”
没有半点荤腥的饮食,也没有茶余饭后精美的点心,有的只是简陋到不堪忍受的居所,还有那山水长廊边的芳草萋萋所引申出的大明宫中寂寞凄清深宫生活的哀愁。
头两天的新鲜劲过后,宫女们都慵懒得如一只临冬的秋虫。晚上,是一轮半圆月,月并不明朗,薄薄的笼着一层云彩,云移动得也快,如曼妙舞女的薄纱裙,但总会有云彩移过来覆在月上。
夏虫也开始了鸣唱,夏虫大致以蟋蟀为多,蟋蟀的音色比较清亮,音律也较为丰富,合唱起来有着咏叹调的余韵。风也柔和,带着轻薄的凉,这样的夜,容易让人忘记人世间所有的烦恼、委屈、寂寞如斯的愁。
在湖心亭里,一盘冒着香气的红烧黄河大鲤鱼被端了上来,一壶竹叶青酒,而另一张石桌上,也是一盘红烧黄河大鲤鱼,一壶竹叶青酒。小七自斟自饮,三杯两盏下肚后,这夜在他的眼中便愈见深沉了,他斜扫了旁边一眼,旁边那张石桌子上没有人,他心里暗地叹道:“看你忍到几时!”又喝了几杯,小七再瞄那张石桌,不出所料,坐着的果然是那个清丽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