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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慕清晏。
那一刻,殷策仿佛心头重石落地,既如释重负,又筋疲力尽。他只来得及对慕清晏微弱笑了下,就一头栽进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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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一章拨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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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策陷入了旷日持久的梦境。
梦里的他缩地成寸,于斗转星移间将过去二十多年重新经历了一遍——北境风霜、大漠苦寒、母亲早逝、父亲永远严厉的面容,还有那场蓄谋已久的宫宴,和病榻上老侯爷摁在他头顶、冰凉又枯瘦的手。
“不要怪爹……”
老侯爷是个横刀立马的铁汉子,也用“硬汉”的标准要求自己尚未长成的小儿子,不管滴水成冰的三九隆冬,还是骄阳似火的三伏酷暑,还是孩童的殷策都得一板一眼地扎马步、练基本功,稍有怠慢就是马鞭伺候。
这是老侯爷第一次在殷策面前展露出慈爱的一面,可惜殷策还没来得及享受父亲的疼爱,就要被迫面对至亲的死亡。
“你是个好孩子,是爹太严厉了……可我没办法,”老侯爷用冰冷的手摩挲着小儿子的面庞,“你姓殷,享了先人荣光,就得挑起重担……西北军交到你手里,你要担得起。”
十三岁的少年已经懂事,知道父亲的叮嘱意味着什么。他红了眼眶,却强撑着不肯落泪,只是死死咬紧牙关,用力点了点头。
“还有……不要怨恨皇上,”老侯爷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清远一脉,世代忠良,宁死……不悖君……”
话音突然断了,老侯爷嘴里涌出大股黑血,那只冰凉枯瘦的手随之滑落,将重逾千钧的大胤国运……以及皇权军权之间解不开的芥蒂,压在小儿子稚嫩的肩膀上。
画面一转,明黄服色的帝王搂着一身麻衣的少年肩头,半是安慰半是示恩地拍了拍:“予敬去得早,苦了你了……以后住进宫里来,有皇伯伯在,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
殷策不喜欢皇宫,金碧辉煌下的华美下藏着心机叵测和明枪暗箭,他在那里住了三年,每一日都备受煎熬。
先帝自诩仁厚,当然不会在明面上薄待忠良血脉,一应吃穿用度都是按照皇子的份例供应。但殷策知道,看不见的台面下,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上课时说的无心之语会被有心人记录下来,他练字时写废的纸会被伺候的小内宦偷偷藏下,那些无心的言语辗转呈送到先帝面前,每个字都被拖出来反复鞭尸,剥皮拆筋地分析莫须有的言外之意。
几乎每隔两三日,殷策就会被唤到先帝跟前,名为“查问功课”,实为拐弯抹角地试探。久而久之,殷策学会了收敛锋芒,学会了隐忍藏拙,原本还算明朗的少年变得内敛阴郁,如果不是为了应付宫中贵人,甚至可以接连好几天不笑不说话。
没人喜欢伺候一个性格阴沉、不爱说笑的主子,宫人们躲着他,朝臣们也不愿沾染忌讳。先帝膝下单薄,宫里没有同龄的孩子,总是独自一人的殷策更像个孤寂的影子,在华美阴森的宫殿中游荡徘徊。
某一日,殷策在御花园撞见一个小姑娘,十岁上下的年纪,裹着锦绣华衣,生得粉团一般。彼时正值仲春,花园里摆了好些花房新培育出的牡丹,她摘了最艳的花瓣,放在小石臼里一点点捣碎,自己做胭脂玩。
殷策没见过小姑娘,却知道她的身份——宫里同样年纪的女孩只有一个,先帝与云嫔的女儿清晏帝姬。他从没见过这般粉雕玉琢的姑娘家,头一回起了亲近之心,从花盆里摘下一朵稀罕的绿牡丹,递到小帝姬面前。
小帝姬没见过生人,许是被殷策过分冷峻的脸色惊吓住,怔了片刻,突然呜呜抽噎起来。无意中惹哭了小姑娘的殷策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照顾帝姬的宫人大呼小叫地赶来,围着小帝姬一通安慰,反而将始作俑者的小侯爷挤到一边。
那时的殷策并没有想到,这个娇嫩嫩的小姑娘将在他生命中扮演怎样的角色,就好像多年后,身陷大理寺的牢狱中,被三丈白绫绞住脖颈时,他同样没想过能活下来。
事实上,梦境中的殷策确实死了,没人救他于水火,也没有奇迹发生,他眼睁睁看着白绫一点点收紧,不能挣扎,也无法呼吸。死亡最终降临的一刻,他的视野完全黑下,身体被看不见的漩涡拉扯,逐渐沉入千丈水底,即将归于永久的虚无。
然而意识彻底湮灭的刹那间,一股强大的力量托住身躯,推着他往上浮去。那股力量是如此不容抗拒,摧枯拉朽般破开挡在身前的阻碍,将他一路推出水面——
“哗啦”一声,残破的身躯重见天日,他听到极遥远的地方传来陌生的女音:“别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