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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骤然噤声,似是突然想到什么,且惊且疑的往军备库看了眼,只见火势刚灭,浓烟却未息,被过路山风扭曲成各种诡异的形状,仿佛一个龇牙咧嘴的嘲笑,继而随风散去。
刚经历过一场火情,北戎人没了“敝帚自珍”的心思,忙着将幸免于难的弩车抢救出。平时见一面都不容易的重器一字排开在山壁前,坦露着任人鉴赏,这本是刺探军情的大好时机,慕清晏却不过瞥了眼就收回目光,仿佛让北戎人视若拱璧的陆战杀器,不能引起她的半分兴趣。
“在我们中原,这种黑色的油脂被称作‘石脂’,又叫‘猛火油’,”慕清晏淡淡地说,“听说可敕敦喜读汉家经典,不知有没有读到过这样一句话:石出泉水,其水有肥,燃之极明,不可食,县人谓之石脂。”
她掀起眼帘,见烈月真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便知她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石脂轻于水,若用融水灭火,石脂会浮于水面之上,因此不能熄灭,只有用沙土覆盖火源、隔绝空气,才能杜绝火势蔓延——这也是古人摸索出的法子。”
烈月真稍缓戾色,叹息道:“是我孤陋寡闻了。”
慕清晏笑了笑,忽然转开话题:“敢问可敕敦,此间基地开辟了多久?”
烈月真很痛快地回答:“不过三两个月。”
这个答案和乔夫人的说法有出入,慕清晏稍一寻思,就知道这头北戎狐狸还没完全消除戒心,依然防着自己。
她权当不知,又问道:“可敕敦在此逗留了多久?”
这回,烈月真稍微想了想:“也就半月有余。”
慕清晏:“这半个月来,你可曾留意哪里流出过这样的石脂,并能大量取用?”
烈月真有些讷讷。
她虽精明谨慎,却满心满意都在铁矿开凿和弩车的研制进度,哪有闲功夫操心这等细枝末节?何况在她看来,脂水虽能点燃,却因杂质颇多,烟气极大,根本不能用来生暖取火,就算见着了也压根不会往心里去。
然而谁又能想到,正是这些在北戎人看来低贱又无用的东西,险些惹来一场绝大祸端?
慕清晏的重点并不在于追责,她顺着自己设好的思路追问下去:“我虽在典籍上读到过类似的记载,但也仅限于知道,从没亲眼见过……看可敕敦的反应,在今日之前,也没留心过,那么是谁这么耳聪目明,在这样短的时间内留意到此地盛产石脂,还就地取材,差点毁了可敕敦的苦心?”
烈月真脚步一顿,脸上流露出沉思。
——如果连见过石脂的烈月真本人都没留意这种从石头缝里溢出来的黑色油脂,那还有谁知道此地盛产脂水,乃至利用此物兴风作浪?
只能是在此间逗留数月之久的北戎人自己!
慕清晏看着胸有成竹,其实心里也在上蹿下跳:她心知肚明,能在北戎地盘搞出这么大动静的,十有bā • jiǔ是以千金之躯入龙潭虎穴的清远侯。若是殷策本尊在这儿,早被景昭女皇拖到近前,喷一脸愤怒的吐沫星子,但这事坑就坑在,连慕清晏都不知道清远侯那个讨债鬼现下藏在哪,因此女皇再如何愤怒,也只能捏着鼻子替他遮掩。
如果慕清晏不说这话,联系起不久前遭遇西北轻骑的见闻,烈月真十有bā • jiǔ会将引火的锅扣在西北军头上,随之而来的势必是挖地三尺的搜查。到时,殷策就是个钻地的鼹鼠,也得被北戎人挖出来。
但她三言两语,将怀疑的矛头引向了北戎内部,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能得烈月真信赖,来此负责铁矿开凿和军备制造事宜的,一定是心腹部下,更在北戎军中地位不低。若在军中大肆搜查,难免引发人心惶惶,乃至动摇军心,于刚遭了火情的北戎军来说,实在不是好事。
因此,摆在烈月真面前的只剩一个选择:不动声色,私下暗查。
虽说以北戎王妃滴水不漏的手段,暗查未必不能发现端倪,却比明目张胆的搜查耗时耗力,这就给了藏身暗处的清远侯转圜的余地和时间。
事实也的确如此,想通个中关窍,烈月真并没大肆声张,而是唤来薛禅,低声叮嘱了几句。薛禅听完,微微变色,向烈月真行了礼,匆匆退下。
慕清晏无缘证实自己的猜测,因为烈月真防她不比防暗处的“内间”大意,眼看险情解除,立刻命令亲卫送她回帐。慕清晏也不争执,很痛快地转过身,嘴里嘟嘟囔囔道:“回去就回去,只是那内贼若要玩一手声东击西,再放一把火,可敕敦可别急着找我救命。”
烈月真将抬起的腿收回,皱眉打量着慕清晏,暗自掂量利弊得失,须臾终于道:“你随我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