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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没空搭理他们,扶着琉湘进了内殿,彼时太医已经开了药方,正为女皇灌下药汤。然而慕清晏喝不下去,几乎是喂多少呕多少,她在昏迷中连连咳嗽,十根手指抠着床沿,将水葱似的指甲生生掰断了。
到底是自幼看大的“女儿”,见慕清晏这般模样,太后终归有几分心疼:“皇上这是怎么了?太医呢,上前回话!”
须发皆白的太医膝行上前,对着太后连连叩首:“太后恕罪!皇上所中之毒名为钩吻,是一种长在北境的毒草,中毒之人呼吸急促、浑身痉挛。臣等已经开了方子,但是皇上陷入昏迷,实在喂不进去……”
太后怒道:“喂不进去就想法子灌进去,救不了皇上,哀家留着你们做什么!”
太医擦着额头上的冷汗,连连答应。
这时,有人疾步走进殿内,手里端着新熬好的药汤。太后循声扭头,顿时一愣:“是你!”
来人正是殷策。
清远侯和太后仇怨纠葛,两厢见面不说“分外眼红”,也差不了多少。然而眼下不是算旧账的时候,殷策不过微垂眼帘,已经依照宫规双膝跪地:“罪臣叩见太后。”
太后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眼神隐隐透着森寒:“今日皇上游宴,是你随行伺候?”
殷策低眉顺眼:“是。”
太后皱紧眉头,身旁的琉湘察言观色,已经斥道:“无用!护驾不力,要你有什么用?来人,拖出去!”
她只说“拖出去”,却没说“拖哪去”,按规矩,殷策的下场只有一个,就是被活活杖毙。闻听此言,跪在榻前的马全庸变了脸色,然而他自身难保,根本没有替殷策求情的余地,只能苍白着脸,瞧着候在殿外的侍卫蜂拥而入,就要将人拖出殿外。
清远侯却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仿佛没听出琉湘这话背后的凶险意味:“罪臣护驾不力,理当受罚,只是皇上受伤,尚未醒转,还请太后许罪臣贴身照料。待得皇上脱险,罪臣愿听凭太后处置。”
琉湘下意识看向太后,只见这天下间最尊贵的女子转着佛珠,面庞一派雍容威严,瞧不出神色变化:“你对皇上倒是忠心。”
“是忠心,也是明白自己的处境,”殷策说,“罪臣是阎王殿前挂了名的人,能苟延残喘至今,全赖皇上庇佑,断无陷皇上于危境的道理。而皇上是太后一手带大,身上所系慕氏血脉,更是太后主政的凭靠所在,想来太后也不会坐视居心叵测之辈对皇上下手。”
太后转动佛珠的手一顿:“你想说什么?”
殷策平静抬头:“罪臣确有护驾不力之过,可是,到底是谁想要皇上的性命,此人又是如何将手伸进本该是太后囊中物的腾骧四卫,还有最重要的……他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
太后捏着佛珠的手指陡然攥紧了。
殷策一字一顿:“太后就不想知道吗?”
偌大的殿阁无人开口,死一般的沉寂中,只能听见慕清晏越来越急促的嘶喘声。马全庸额角冷汗断线似的往下落,一双膝盖已经毫无知觉,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太后淡淡道:“好生照看皇上,若再有差池,哀家便数罪并罚!”
殷策俯首:“罪臣领旨。”
太后转身要走,裙摆晃了晃,忽又顿住:“你方才说,能苟延残喘至今,全赖皇上庇佑?殷明哲,你要记得,在宫里,能决定你生死的人只有一人!”
殷策眼神微沉:“罪臣……不敢忘。”
慕清晏在生死线上挣扎了许久,喂进去的药大半呕了出来,半昏半醒间,她似乎听到身旁有人呼唤自己,想要做出回应,却拼尽全力也发不出声音。掰断指甲的手陷入锦绣绸缎,好似插进流沙一样,握不住尊荣,也守不住性命。
她以为自己多出同时代人数百年的阅历,便能站在巨人肩膀上高瞻远瞩,但现实给了她一耳光,告诉她,再如何金雕玉饰,她也只是个傀儡,看似威风八面,其实手脚都拴着线绳,一举一动由不得自己。
慕清晏不喜欢这样,甚至是憎恨,她在自由的天地间长大,习惯了随性所欲,也习惯了言笑肆意。突然要收敛本性,削足适履一样将自己装进金丝笼,个中的苦楚和不适自不必说。只是慕清晏心知肚明,在这泱泱世间,比她煎熬的人不知凡几,远得不提,单是困于深宫的清远侯,就几度在生死间徘徊。
殷策……
慕清晏不是扭扭捏捏的大胤闺阁,很清楚自己对殷策的心思。她也说不上来,是当初刷文时就对惨淡收场的清远侯格外怜惜,还是这段时日的朝夕相处催开了情苗,总之,等慕清晏从“色授魂与”中回过神时,才发现殷策已经成了她心头一点羁绊至深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