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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内宦是马全庸一手调教出的,深知在宫里伺候,机灵不机灵还在其次,第一要务是忠心护主。清远侯无故失踪,他虽心中害怕,却万万不敢让九五至尊来顶这个锅,闻言忙道:“陛下言重,奴婢怎敢怪罪陛下?奴婢……”
他正要继续表忠心,嘴里突然没了声,两只眼睛瞪成铜铃大小,直愣愣地望向前方。
慕清晏怔了下,顺着他的目光转过头,只见夜色深处亮起一点萤火似的微光,循着夜风飘到近前。离得近了,不难看出是一盏小兔子灯笼,晕黄的暖光照亮了三步之地,以及灯笼后的人影。
“子时未到,陛下怎么现在就回宫了?”提着灯笼的男人抬起头,对慕清晏温和地笑了笑,“臣紧赶慢赶,好不容易才赶上。”
慕清晏眨了眨眼,仿佛不敢确信,又好似被那人笼在光晕中的眉目蛰痛了眼。
殷策裹着分别时、慕清晏亲手为他披上肩头的黑狐斗篷,提着灯笼的手被寒风吹透了,白的近乎发青。因是微服出宫,他没束发也没戴冠,长发散落肩头,只松松系了根明红发带。
通身上下分明没有半点装饰,单这一点颜色,已经映得他眉眼熠熠生辉。
眼看慕清晏没有打开车门的意思,殷策将露在斗篷外的手送到嘴边呵了口气,又用力搓了搓:“外头冷,能容臣上车说话吗?”
慕清晏试图维系住九五至尊“喜怒不形于色”的架子,但是太难了,若是平时,她还能装逼一二,然而此时此地,她只觉百感交集涌上心头,将一把能将太平洋吞了的心胸填得水泄不通,拼尽全力也不过强忍住发涩的鼻头,哪还有闲心管什么喜怒不喜怒?
“为什么……”她轻声道,“既然走了……为什么还回来?”
殷策用余光扫了两眼,见随行的小内宦挺有眼力见,一早躲得远远的,听不到两人之间的谈话,这才放下心来。他转过头,对上慕清晏不依不饶的目光,一句“我不放心你”已经冲到嘴边,又被自己拦腰叼住。
清远侯虽是武将,到底出身公卿世家,从小耳濡目染,君子之风已经刻在骨头上。他与慕清晏相识不过俩月,既有君臣之分,又有男女之别,贸然吐露心声,纵然出自真情,亦有轻浮之嫌,因此回味片刻,还是留恋不舍地咽了回去。
到头来,他只是对慕清晏温和又无奈地笑了笑:“你要我走去哪?”
慕清晏一对秋水分明的杏仁眼中映着昏黄暖光,好似要烧起来似的,正欲刨根究底,车外寒风呼啸卷过,只见殷策揽紧斗篷衣领,用手掩住嘴唇,俯身声嘶力竭地咳嗽起来。
慕清晏如梦初醒,赶紧打开车门,将殷策拽上来。两人手掌交握,慕清晏只觉像是抓住一团冰坨,皮肉冰冷僵硬,没有半丝活气。
她忙将怀里的手炉塞进殷策手心,又握住他两只手,拼命哈气揉搓:“我都已经放你走了,还回来做什么?大冷天站在风口上,是嫌命太长吗?”
殷策确实冻得够呛,哪怕怀里抱着暖炉,也好一会儿才缓过劲。他低头看着慕清晏握住自己的双手,神色略有些不自在,却没有推开,只是偏过脸:“我若凭空消失,陛下打算如何跟颐宁宫交代?”
慕清晏刚压下去的情绪瞬间卷土重来,喉咙里分明堵着千言万语,却挤不出一个字,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是……为了我?”
殷策生性内敛,却并不木讷,直觉这话越过了“君臣”间的那道红线,一路奔着暧昧去了。多年来的教养告诉他,此时应该说点什么,将那条野马脱缰的线从“雷池”拉回来,然而抬头对上慕清晏亮的惊心的双眼,他喉头微哽,竟然忘了自己想说什么。
这么一耽搁,就失了澄清的最佳时机,等到殷帅回过神时,再想解释已经落了刻意,只能不甚自在地偏开脸,低低“嗯”了一声。
慕清晏前后两辈子加起来,活了不下三十年,按说早就过了“春心萌动”的年纪。可是听到殷策回应的一刻,她还是情不自禁地笑开了怀,被寒风驱散的春意凝成一簇,在她眼角眉梢绽放成一朵迎风颤动的鲜妍明媚。
京城闺秀教养严苛,讲究行不露足、笑不露齿,殷策第一次知道,女孩子能笑得这样灿烂,险些被晃了眼。
就听慕清晏轻声道:“宫城虽然富丽繁华,却也危机重重……我给你机会离开,你却放弃了,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清远侯被这一句话拉回风刀霜剑的现世,紧跟着肃整了神色:“我知道。”
慕清晏:“今晚这一遭虽然隐秘,却瞒不过颐宁宫的耳目,倘若太后问责、内阁逼迫,你就不怕好不容易保住的性命再弄丢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