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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民生把车停在家门口的桑树林边,向那几间破旧低矮的青砖青瓦房子走去,青瓦好像也不结实,上面铺着一层蓝色的洋铁皮以防雨水。几只黑衣红下巴的小燕子站在屋脊上,墙角的椿树上攀附着几根丝瓜藤,开出十数朵黄色绸缎一般的花,挂出了几个细长的丝瓜。几只母鸡在院子里悠闲地踱着步,几只黑白相间的粉蝶在院子里的杂草丛中飞行。
柳民生推开虚掩的院门,发现一个老妇人坐在竹椅上剥豆子,一只小小的花猫敏捷地和自已玩着游戏。
“妈!”柳民生提着袋子走到老妇人面前。
“民生!”老妇人迟疑地看了他一眼,朝他的身后观望,“咦,怎么就你一个人?金花呢?之倩呢?之倩也快要高考了吧。”
“妈,是这样的,我到清溪来开会,就顺便回家看看你。”
“噢,是这样啊,我还在心里默算,等之倩考完试,你们会一起来的,你看,这几只母鸡我都给你们留着呢。”
“是的,之倩也说要回来看望奶奶的。”
“你把包放下吧,过来帮我剥豆子吧。你是吃了饭再走还是要住一晚啊?”
“住一晚吧,明天一早走。”柳民生心想,还是住一晚吧,往后今生怕是没有机会再在老屋住一晚了。
中午时分,老妇人的几个菜便做好了,小鸡炒青豆,丝瓜炒鸡蛋,辣椒炒茄子,散发出与小时候一样的香味。柳民生以前吃肯德基总是奇怪烤鸡翅的味道总是如出一辙,没有想到,任世事变迁,母亲做的菜也完全是记忆的味道,顺着记忆的小径他能走到儿时的餐桌前。
“民生,你喝点吧,我看你工作也不容易,喝点放松一下。”老妇人拿出一瓶白酒,“这还是过年不知道是哪个带来的。”
柳民生喝了一口,一股辛辣味直冲咽喉,把他辣出了眼泪,他抬头看看母亲,发现老妇人正在看他,“民生啊,我们也才半年没见,你竟然苍老成这副样子!”母亲哽咽着用手擦眼睛,他别过脸去,拭去眼泪,哑着嗓子说:“妈,这段时间工作是有些辛苦,睡眠不好,睡一觉就好,你不要担心。”他心想,自已这一走,这个孤苦无依的老妇人该如何独自面对凄凉的黄昏?这么一想,他的泪又来了。他走到院子中,抬着泪眼看浓云渐渐消散日光慢慢亮起来的夏日午后。
柳民生从袋子里拿出三万元,若是拿多了,母亲定然会猜到这是一次诀别,从而……“妈,这是三万块,你先拿着,单位发了半年奖,不够我再给你拿。”老妇人疑惑地看着柳民生,“春节的时候不是给我拿了一万吗,还没有用完,怎么又拿啊?民生,你实话跟妈说,是不是你犯了什么错啊?”老妇人睁大了浑浊的眼睛定定地看他,“妈,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是教育局副局长嘛,怕人家说不孝敬老人,不是发了奖金吗,我给你拿点过来,妈,你放心,等之倩考完试,我带她来。”老妇人抹了抹眼睛,露出欣慰的笑。
晚饭时分,有几个邻居过来聊过天了,并邀请柳民生明天去吃饭,柳民生说明天就回城里了,以后有机会再去吧,邻居只好讪笑着道别。晚饭吃的是稀饭加烙饼子,柳民生喝了一碗稀饭后就吃不下了,看母亲用怪讶的眼神看他,他就又勉强吃了一个烙饼子。
柳民生的心情很乱。回家之前,他只是抱着向母亲道别求死的心情来的,不知道是也于蝼蚁尚且贪生的恋生心理,还是看到日薄西山、孤苦伶仃的母亲面对凄风苦雨的晚年动了恻隐之心,他并不想死了,他想生。他也粗略地看过《刑法》,他也知道shā • rén偿命的道理,他知道他的罪行虽不致死刑,但若是判个无期徒刑,他也很难再见到母亲了,而且,这个老妇人一生争强好胜,如何能受得了儿子从一个副局长的高位跌落到身陷囹圄的深渊?所以,他无论是生是死,对这个晚境凄凉的老妇人来说都是令其哀哀欲绝的打击。
不无悔恨地想,要是那个晚上再忍受一下曹金花,又能如何呢,不就是打一下吗?如果坚决和她离婚,又能怎么样呢,不就是不做副局长吗?不做副局长甚至是局长,有那么重要吗?为什么要官迷心窍呢?时常到乡下来,陪着母亲说说话,不是很好吗?泼妇惹不起,可以躲得起啊,为什么要不计后果杀了她?为什么要走到万劫不复的深渊才追悔莫及?
农村的夏夜清新而安静。风是轻柔的,房子四周有一棵榆树,几棵刺槐,还有些苦楝树,风吹在这些树叶子上,发出柔和的声音。但偶尔有一阵急促的风袭来,吹得树身摇晃起来,树叶都呈翻滚的波浪状。蟋蟀在墙角或是草丛中开始了夏夜的乐章,它们反复吟唱乐曲的第三章——往事随风,我心悲愁,这合了柳民生的心意。纺织娘的声音更宏大些,但它们在晚上都陷入沉默,不再吟唱。隔着蚊帐,柳民生可以清晰地听到蚊子的牙疼歌,歌词大意是:夏夜真烦躁,我还没吃饱,客官很难找,来了不要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