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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徐明诚会盯着奶奶家的土坯墙看,土墙上龟裂的纹路错综复杂,有时把眼睛眨一下或是晃一下,那些纹路就会变化组合成很多有趣的图案,有小鸡啄米的,有大鲤鱼戏水的,有小猴子摘桃的,还有一幅顶有意思,是小姑娘洗衣图——小姑娘腰身的线条,长长的头发,侧脸的轮廓也很分明,徐明诚越看越像,越像越好笑,越好笑越害羞,最近竟然羞涩得要把脸藏起来睡觉。但这些图案,并不是每天都能拼接得出来的,比如顶有意思的小姑娘洗衣图,第二天徐明诚就再也没有办法找出来了,眼睛怎么眨,怎么晃也没有用。但他并没有失望,这也许才是在泥墙上找图的乐趣所在——信手偶得要远比司空见惯要有趣得多。
春天的时候,奶奶会带着他去采摘柳叶做茶,鲜嫩的柳叶刚刚舒展,鹅黄嫩绿的,晒一晒,泡来喝,有些清香,有些苦涩。奶奶顶喜欢喝柳叶茶的,因为除了柳叶茶便只有山里红茶了,山里红茶叶徐明诚喝过,上头还飘浮着一个小小的红色野山楂,味道寡淡得要命。
奶奶是在离家很近的一个小小池塘边采柳叶茶的,池塘边长着几株被截去茎干的柳树,在和暖的风中,阳光也呈现出琉璃样的光晕,在那个池塘里,徐明诚只发现过青蛙、田鸡、还有几只步态蹒跚的赖□□,还有几只路过的蝴蝶和飞虫,并没有小鱼小虾,一只也没有,小鱼小虾才是池塘的灵魂,徐明诚不免有些失望。
夏天。奶奶院子里的几株柿子树结满了果子,那些绿中透出点黄的果子用开水烫一烫,再放上几天,便可以吃了。但小孩子性子都太急,徐明诚等不了几天,吃的柿子半涩半甜,舌头都被涩得发麻了。
徐明诚在奶奶午睡时偷偷跑出去看别的小朋友在池塘里游泳,他很羡慕会游泳的人,认为游泳是一项很高深的技能。他虽然很害怕下水,但掌握这项高深技能的渴望还是让他下了水,在呛了几口水之后,他凭借着本能学会了游泳——无非尽可能多地把身体浸泡在水中以增加浮力,其他的依赖动物的本能便可完成。没过几天,他便完成了横渡了鲍庄村最宽阔的池塘——清水塘的壮举(横渡水面宽阔的清水塘是多少小孩子夏天的梦想啊。),并借此宣告他年少有为。
秋天。徐明诚会陪奶奶去地里摘棉花,他只是捉几只蚱蜢,然后在树荫下看它们表演跳高和空中起飞,玩得累了,便躺在田埂上睡觉,四周都是蛐蛐单调而悦耳的声音,还有风从四野吹过树梢的声音,村子的鸡鸣狗叫声,远处公路上偶尔经过的汽车的飞驰声,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渗进他的梦并在他的梦中迤逦。
到了冬天。第一场雪刚刚下过,披着春花图案、绚丽色彩围巾的高雅香裹挟一团寒气和一团来自城里的雪花膏的香气到了鲍庄村,她给奶奶带来了几盒城里才有的糕点,还有机械厂发的一些年货,她大大方方地坐在大桌子边,稳稳当当地陪奶奶吃饭聊天,甚至还喝了一大杯的米酒,真喝得白胖的脸上腾出一朵云霞。
高雅香是过来接徐明诚回城里的,她无须说清来意,徐明诚便已知道她此行的目的,他视她为一个面目可憎的女人,她的圆乎乎、胖溜溜的大饼脸自不必说,她那条红色灯草绒肥大的裤子就相当可笑,她那双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和神气活现的大英皮鞋相比完全不值一提,还有,一个女人到了别人家,还要大吃大喝“浪头像山一样”(方言,形容孟浪得可以),真是好笑。
总之,徐明诚讨厌高雅香,不想和她走,他哭着喊着表达了自己的意思,但高雅香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并用她那白胖的手掌扬起了要打人的架势。而且,这时本该支持他的奶奶也趁他泪痕未干反戈一击,却把他向外面推——要他跟妈妈回去。他于绝望之中找不到依靠的力量,在哭闹、打滚无效之后,终于无计可施,不得不乖乖跟着高雅香回家。
高雅香之所以把徐明诚送到鲍庄村,是因为厂里找过高雅香,工厂要考察徐德光,这显然是厂里释放的一个信号——厂里要提拔徐德光。
既然工厂释放了这个信号,徐德光与高雅香当然不能熟视无睹,总得积极响应,为此,他们甚至还提前准备了衣锦还乡的风神潇洒、得意洋洋。
高雅香要把徐明诚送到乡下,以便丈夫能有更多的精力以顺利通过考察。她的这一决定无可厚非,但徐德光并不这么看,他认为这不但增加了他寡母的负担,也担心幼子难以适应乡下的生活。而且,还有句话他没说,就是徐明诚去了乡下之后,在他与这个女人之间就没有了缓冲地带,她把所有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他身上来了,这明显徒增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与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