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
他们就坐在台阶上眺望远方,陶烨看得出程婉的疲惫,不想扫了她的兴致,就只能让她靠在自己的肩上。
疼痛再一次开始侵袭程婉的理智,迷迷糊糊中她似乎看到熟悉的身影。这大概是做梦吧?
“皇上,我好像看见……”
看见银装白马的少年纵马而来,马上的他意气风发,脸上是自己熟悉的恣意笑容:“阿婉,我来接你了。”
她抬起的手被旁边的人突然握住。
“皇后,你累了,今天我们先回去好不好?”
程婉被这一声关切的问话拉回了些神志,她犹豫了许久许久,才轻声说了句好。
她不知道陶烨替她裹紧衣服的手在微微颤抖。
只有此刻在梦里,陶烨才能失控地质问出声。
“我算什么?我们这么多年夫妻的情分在你眼里算什么?”
程婉太好了,好到让陶烨无数次自作多情地以为,她其实已经爱上自己。
他不明白,这么多年的相伴就比不过那个已经死了那么多年的男人吗?
梦境的最后是自杀的程婉。
她嘴角的血色刺伤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宫人跪倒了一片,只有李德小心看了一眼陶烨,虽然只能看到一个背影,却能轻易地感受到男人的悲伤。
陶烨抬手放下了床上的帷幔。
“都出去吧,朕要与皇后单独待一会儿。”
李德再抬头,就只能看到帷幔后抱起女人的身影。
陶烨知道,程婉只是不堪病痛的折磨,她坚持得够久了。
可那一刻,他的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还是被抛弃了。
那个人活着的时候,他赢不了,那个人死了,他还是争不过。
“皇上只是气结于心,这淤血吐出来了,倒也是好事,只是后面还需静养。”
太医已经来看过了,还在同李德交代。
程婉也在一边听着,她面露担忧地看着床上的人,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她没想明白,如果真的因为自己,让陶烨的身体受到了什么伤害,那她就真的是大齐的罪人了。
弥留之际时,她其实并没有思考太多。除了因为病痛的折磨让自己的头脑越发不清楚,还因为她这一辈子操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
死后的事情,就给留下的人吧。她是这样想的,完全没有预想过自己如今会陷入这样的境地。
床上的人很快就有了动静,程婉赶紧过去查看。
陶烨已经起身了。
李德显然也发觉了。
“万岁爷,太医说您需要休息,要不您就睡一会儿。”
陶烨脸上已经没了表情,他在找自己的靴子,李德也知道自己劝说也没用,赶紧跪下把靴子递到他的脚边。
“什么时候了?”
“回万岁爷,这会儿已经申时了。”
“皇后的灵柩在哪里?”
“在……前殿停着。”
穿好靴子的陶烨已经起身了,李德使眼色让下人帮忙更衣,他却在心里小心地揣摩着圣意。
皇上问得太平静了,按理说是好事,也许是终于想通了,可这平静总归是让人觉着几分诡异。
陶烨穿戴整齐后就已经向外走去了。
“皇上,外边天寒!”李德赶紧拿过他的披风追在后边。
程婉也跟在其后。
屋外正下着大雪,齐国这么多年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雪,狂风夹着雪花,几乎要迷住人的眼。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积雪,正在扫雪的宫人们见了陶烨纷纷行礼。
“参见皇上。”
“起来吧。”陶烨声音嘶哑着,走了两步他又停了下来,“雪大你们就歇歇吧。”
陶烨对皇后殿里的人,从来都是和善。
有人红了眼眶。
男人踩着深一脚浅一脚的积雪去了前殿,程婉的木棺就停在那里,因为没有陶烨的命令,甚至灵堂都没人敢布置。
第一次看到自己尸体,程婉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
这尸体明显是已经被精心梳妆过了,华贵的皇后正服让尸体看不出自己最后一段时间的憔悴。
她又看向了陶烨,这会儿陶烨已经没了之前的喜怒无常,他的手放在棺口,低垂的眼眸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太小了。”不知道过了多久,男人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李德微微一愣:“皇上是说……”
“皇后的木棺,太小了。”
听着皇上不满意,李德大冬天吓得一身冷汗:“是奴才的错,奴才这就换一个大些的。”
陶烨没有再说这个问题,他伸手,握住了木棺里,女人放在腹部的手。
冰冷而僵硬的触感似乎是在提醒着他这已经是一具尸体的事实。
“朕登基多少年了?”
“回皇上,”李德在旁边有问必答,“今年已经是十八年整。”
十八年了啊?陶烨面上有一瞬间的恍惚。
“朕十六岁的时候,娶了皇后。”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女人的脸上,“太子府被冷落猜忌的时候,是皇后陪我一起过来的;被困沧州的时候,连父皇都放弃了我,是她替我搬来了救兵;二十岁登基,十年的平乱,齐国到今天,是我与她,一步步走来的。”
李德红了眼,都说帝王家最是无情,可是皇上都记在心里。
“皇后娘娘就是世上唯一能与皇上您相配的。”
陶烨目光幽深:“是我配不上她。”他轻柔地将程婉的手放回了原位,像是终于认命,“够了,你做得已经够多了,我还有资格要求你什么?”
他一闭眼,眼前似乎就是两人的一生。
陶烨初来这个世界,原身这个太子其实不过是皇帝竖起的靶子,面对这个生性残暴又多疑的父亲,原身在他来之前过得战战兢兢还是被人毒死。
杜子理是他在这个世界第一个朋友,程婉是与他两情相悦的青梅竹马。
他虽然不得不娶了程婉,却从心里愿意成全这对有情人,他怀揣的是要在这个世界大作为的梦想,并不屑于耽于男女情爱。
可是后来陶烨才知道,这是他此生做过最傲慢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