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同树之果
在这一刻,莫名成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嗯,本来就是我找的你。”
程诺的声音淡淡的,透着些许疲惫。
除夕守岁,想来会有些缺觉。
他期待她的电话,已经期待了很多年。
程诺失联的第一年,宣适一遍一遍地打程诺的电话。
从【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打到【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再到【您好,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拨】。
宣适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接受程诺已经忘记了他们之间承诺的事实。
说好的。
只要他来意大利。
只要能找到她工作的咖啡馆。
她就和他在一起。
一辈子,不离不弃。
他来了,她却不见了。
没留下一句话。
电话的两端,没有人说话。
彼此周遭的环境,算不得有多安静。
时空却仿佛静止了一般。
整个世界都跟着凝固。
“阿适。”程诺率先打破了这种让人窒息的沉默。
“在呢。”宣适也有过承诺——【只要你找我,我便一直都在】。
宣适不知道程诺要和自己说什么。
他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听人叫过【阿适】了。
陌生而又熟悉。
一声称呼。
跨越了八年的时间。
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宣适毫无底线地想着。
如果。
她说想他。
那他就原谅她。
只是……如果。
“你能找到防护服吗?”程诺问。
现实的世界,哪来那么多的如果。
宣适顺着程诺的话,出声发问:“防护服?新闻里面医生和护士穿的那种?防病毒的?”
“对。”
“你在武汉?”
宣适的心直接提到了嗓子眼。
记忆中的程诺,很少有这种有气无力的样子,难道是被感染了?
在最绝望的时候,才想到了他?
宣适不爱说话,但社恐的内心世界,从来都比一般人要更加丰富。
“没有,我在温州。”
“不在武汉啊,那就还好了。”
“不好。湖北以外,温州是最严重的。温州的疫情,甚至比湖北的很多城市都严重。”
“怎么会这样?温州和武汉,离得有900公里吧?”
“阿适的地理还是这么好啊。”程诺大概想要借此缓和一下气氛。
宣适没有接下这个话茬,出声追问:“温州为什么会这么严重?”
“武汉爆发疫情的华南农贸市场旁边,就是华南眼镜城。”
“温州人开的眼镜城?”
“嗯,那里面最多的就是温州商户。”
“这样吗?我刚刚看到新闻,全国各地的医疗队,都去支援武汉了。温州如果严重的话……”
“各地的防护资源都非常紧缺,现在这种情况,肯定要先紧着武汉那边,温州都有派医疗队去支援武汉的。大过年的,我们不想给国家添乱,准备在明天发起全球温州人自救活动。”
“全球温州人自救?”
“对,就是动用全世界温州人的能量,想办法把医院紧缺的医疗资源,以点对点的方式,送到一线医生的手上。”
“温州是不是也缺N95口罩?”
这是宣适首先能想到的。
问完就后悔了。
按照聂广义的性子,肯定是直接把仓库搬空了。
不管温州缺不缺,他都没有多余的N95可以捐。
“缺,但更缺的是防护服。温州定点医院的防护服,最多只能再坚持五天了。”
“五天?”
“对。现在春节,到处都停工停产了,如果我们找不到防护服的资源,那些在一线抗疫的医生,就得在没有足够防护的情况下去病毒手里抢生命了。”
“紧缺到这种程度?我以为只有武汉面临各种资源紧缺的情况。”
“病毒连国界都没有,哪里会有城市的界限?我之前打电话,就是想问问你,有没有防护服的资源?”
多么真实的原因。多么奢侈的如果。
宣适没办法回应。
“阿适,你有渠道的话,帮我们想想办法吧。”
“你们?”
八年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
他还是他,程诺却和别人组成了【我们】。
宣适没办法接受这么残忍的一个事实。
“嗯,我们一大帮发起了驰援温州行动。”
这个【我们】的解释,让宣适瞬间就释怀了。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有货源?”宣适开始好奇。
“我在中意青年联合会的捐赠名录里面看到你了。我以前是联合会的负责人之一,离开意大利之后就没有联系了,昨天才重新联系上。”
“你就是因为这个给我打电话的?”
“对。”程诺没有否认。
宣适搞不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一种感受。
失望肯定是不可避免的。
他原本以为,程诺是专门挑了除夕夜零点给他打电话。
现在看来,可能只是随手一打。
打完考虑到时差,才会响了三下就挂。
完全没有专属的特别。
更不是因为什么想念。
但是。
除了极度失望的个人情绪,作为一个生于温州、长于上海,定居帕多瓦的华侨。
宣适的心中,也有一股热血在奔腾。
吾心安处是吾家。
出现在新闻里的那些画面,牵动了他尘封已久的心。
家国情怀,在这个时候,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
他知道自己应该要为家乡做点什么。
可是,在当下的这一秒。
程诺带给他的心灵打击,让他没办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
一直都在。
在程诺一个电话就能触及的地方。
可是。
如果不是疫情,程诺连一个电话都不愿意打给他。
八年,不是八天。
宣适没办法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没有如果。唯有沉默。
“阿适,如果不是看到捐赠信息,我都没办法相信,这个号码不是空号。”程诺又一次率先破开了时空的凝结。
“你说什么?”宣适开始怀疑自己今天的听力是不是出了问题。
先是听不懂聂广义的【求抱抱】,然后是听不懂程诺的【不是空号】。
“现在和你通话的这个号码,是我专门为驰援温州行动准备的工作电话。”
“阿适,零点的那通电话,我没有想过能打通……”
“因为不知道说什么,才会匆匆忙忙挂掉。”
“我用自己的电话又给你打了两遍,每一遍都是空号。”
“阿适,我今天才知道,你的电话,并不是真的空号。”
“你只是单方面把我拉黑了。”
程诺说的每一个字,宣适都能听懂,组合到一起,就听不懂了。
“我的电话是空号?你是不是在和我开玩笑?”
“我没有。”
程诺沉默了一会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才下定决心:“阿适,哪怕是空号,我每年也都会在春节的这个时候给你打电话。”
宣适从来都没有想过,他和程诺的故事,还会有另外一个版本。
一个彻底相反的版本。
这个版本,对他的冲击力太大,一时间没办法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