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民国二十五年(1936)
这也许正是胡适每发抗日政论时,既“哀矜敬慎”,又不给抗日泼冷水,而是揆时度势,知制有节,低调而不失信心。
1934年12月17日,是胡适生日,他在这天写《国际危机的逼近》一文,发于《dú • lì评论》一百三十二号。文章全面阐述日本军国主义亡我中华野心不死,第二次世界大战一触即发,中华民族燕巢危幕,无力自救的悲剧不可避免,作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主战场,中国必将遭到巨大牺牲。
但文章并不悲观,开始提倡武力御侮。据章希吕日记载:“夜饭后和适兄闲谈了两个钟头,他对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怀了一个不能幸免之惧,中国尤首当其冲,牺牲必大,那时人民的痛苦必比现在尤甚。但中国能否翻身,就在这个世界大混战中。”最后一句话可解读为,中国只有通过抗战才能自救,才能翻身。
1935年6月27日,胡适写长信给外交部部长王世杰,信中说:
我们若要作战,必须决心放弃“准备好了再打”的根本错误心理。我们必须决心打十年败仗,必须不惜牺牲最精最好的军队去打头阵,必须不惜牺牲一切工商业中心做战场,一切文化做鲁汶大学。但必须步步战,必须虽步步败而步步战,必须虽处处败而处处战……从那长期苦痛里谋得一个民族翻身的机会。
胡适在主战问题上是低调的,但战端一开,他又是主张坚决抗战的,并主张持久战,通过全民抗战完成民族的自我救赎。
胡适又是十分重视中日两国人民的友谊的。
胡适认为,日本现在欲亡中国,而准备大举侵略,是中日两国千年历史不幸的一段,但“雾散云开自有时”,历史总会有中日两国平等友好的光明前途。出于对日本人民险恶前途的担忧与惋惜,胡适在《敬告日本国民》一文中忠告日本“悬崖勒马”,放下屠刀。
1936年7月,胡适到美国参加太平洋国际学会第六届年会。途经日本时,他专门到神户找室伏高信谈了一次话。1935年10月3日,日本学者室伏高信曾请求胡适为《日本评论》写一篇文章。胡适就写了《敬告日本国民》,刊登在《日本评论》(11月号)上。文章警告日本“悬崖勒马”,“苦心无边,回头是岸,不回头的危险是不能想象的”。
胡适还专门写了《答室伏高信》重申:“凡侵略我们的,凡阻害我们国家生存与发展的,都是我们的敌人。”
室伏高信也写了两封“答胡适之书”。这位和平主义者、东方文化主义者室伏高信,在信中表示,日本确应“慎戒”,不要受日本军阀的欺骗,要认中国为朋友。在第二封“答胡适之书”中,有几句十分精彩的话,抄录如下:
我们应该在东方诸民族的自由平等立场上结合起来,使世界为之战栗!我们可以效法马克思一句话“所失的不过是铁链(多译为镣铐——引者)而已”,要这样,世界的舞台始会转变,而“朝气的国家”一定能升出新鲜的太阳。
胡适拜访了室伏高信后,在从神户开往东京的火车上,遥望白雪覆盖的富士山,诗兴油然而生,遂觅得小诗一首:
雾鬓云裾绝代姿,也能妖艳也能奇。
忽然全被云遮了,待到云开是几时!
胡适自己说,“我写了这首小诗,颇寓对日本的一点希望”(7月21日日记)。
生活往往充满悖论。胡适一生对日本的政治文化十分敬仰。而从室伏高信的《胡适再见记》可以看出日本人一直视胡适为“排日的煽动家”“学生抗日运动的指导者”。胡适方如梦初醒,方知当他到日本列岛,走下邮轮时,为什么竟无一个日本人到码头迎迓。
更令人诧异的是,日本战败之后七十年,日本学术界仍对留学日本的周氏兄弟和郭沫若等人的研究趋之若鹜,而对中国新文学运动奠基人胡适的研究冷冷清清,甚至依如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对胡适充满仇恨。
呜呼,被梁实秋称为“比较温和和高雅的”日本人,这是怎么啦?
把鲁迅当作“人”,不是当作“神”——周作人在“苦雨斋”
并不“专谈风月”,对乃兄认识透彻
梁实秋在《看云集·忆岂明老人》一文中,是这样介绍他的老朋友周作人的“苦雨斋”的:
八道湾在西城,是名副其实的一条弯曲的小巷。进门去,一个冷冷落落的院子,多半个院子积存着雨水,我想这就是“苦雨斋”命名的由来了。临街一排房子算是客厅,地上铺着凉席,陈设简陋……上房是一明两暗,明间像是书库,横列着一人多高的几只书架,中西书籍杂陈,但很整洁。右面一个暗间房门虚掩,不知作什么的。左面一间显然是他的书房,有一块小小的镜框,题着“苦雨斋”三字,是沈尹默先生的手笔,一张庞大的柚木书桌,上面有笔筒砚台之类,清清爽爽,一尘不染,此外便是简简单单的几把椅子了。照例有一碗清茶献客,茶具是日本式的,带盖的小小茶盅,小小的茶壶有一只藤子编的提梁,小巧而淡雅。永远是清茶,淡淡的青绿色,七分满。房子是顶普通的北平式的小房子,可是四白落地,几净窗明。
梁实秋笔下的“苦雨斋”,房子是顶普通的北平的四合院,房子四白落地,窗明几净。周作人就是在这样的“苦雨斋”里,淡泊而寂寞地阅读“金枝”,吟咏日本俳句,写他清明冷隽的杂文小品。因寂寞而创作,是日本人有岛武郎的名句:“我因为寂寞,所以创作”,“我因为欲爱,所以创作”。周作人就是在寂寞中的“苦雨斋”读书、创作的,他在《瓜豆集·结缘豆》中说,“有一种苦痛却无法解除”,即“人生的孤独”。孔子说:“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周作人就“像是一片树叶,与一切绝缘而孤立着”,但正是在这种寂寞的精神状态下,他获得了自由的人生境界,精神获得了自由,创作也获得了新的超越。鲁迅认为,周作人式的“咀嚼着身边的小小的悲欢,而且就看这小悲欢为全世界”,是“过于珍惜他有限的‘哀愁’”,因而不免露出“有意低徊、顾影自怜之态”(《且介亭杂文二集·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
鲁迅若听到欧内斯特·海明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的感言,会怎么想呢?海明威说:
孤独是作家的精神资源,一个人可以被消灭,但不可以被打倒。一个人作品中的一些东西可能不会马上被理解,在这一点上,他有时是幸运的;但是它们终究会清晰起来,根据他们以及作家具有的点石成金的本领大小,他们将青史留名或被人遗忘。
海明威的诺贝尔奖获奖感言,可以让我们重新审视周氏兄弟。
寂寞的周作人在“苦雨斋”写的读书笔记体的精妙散文,给寥落的文坛,添了不少生气和热闹。读者可以经常从《大公报·文艺副刊》《论语》《人间世》《青年界》诸多报刊上,读到署名知堂、岂明的优雅文章。
郁达夫1935年编选的《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中,鲁迅和周作人的散文竟占去一半篇幅,郁达夫特别推崇周作人的散文,他说,周作人的散文“一变而为枯涩苍老,炉火纯青,归入古雅遒劲的一途了”。在郁达夫看来,周作人的散文远在鲁迅之上。
当代文学批评家,太看重鲁迅敢于直面现实,主张韧性战斗,凡文字都具深刻的社会斗争的意义,如郁达夫就说:“鲁迅的文体简练得像一把匕首,能以寸铁shā • rén,一刀见血。重要之点,抓住了之后,只消三言两语就可以把主题道破。”是的,鲁迅的文章,具有很犀利的批判精神,但作为文学,这只是一种在特别语境和政治背景下被强化了的功能。如果承认文学是人学,除了教化的功能,还有更重要的审美功能的话,周作人的散文,则另有风景,“来得舒徐自在,信笔所至,初看似乎散漫支离,过于烦琐,但仔细一读,却觉得他的漫谈,句句含有分量”(郁达夫语)。
鲁迅式的“辛辣干脆、全近讽刺”与周作人式的“湛然和蔼、出诸反语”,是散文多样风采中的两种风格,孰好孰次,难以说清。胡适早在1922年《文学革命运动》一文中,就肯定了周作人的散文成就:
这几年来,散文方面最可注意的发展乃是周作人等提倡的“小品散文”。这一类的作品,用平淡的谈话,包藏着深刻的意味;有时很像笨拙,其实却是滑稽。这一类作品的成功,就可彻底打破那“美文不能用白话”的迷信了。
胡适的话,即使现在看,也基本是符合事实的。可惜的是,即使今天,还有不少文学史家,仍视鲁迅的散文为唯一正道,故意贬低胡适、林语堂、梁实秋、周作人等人的散文成就,这恐怕不是审美的偏差,而是鲁迅独大的政治意识在作祟。
有不少文章说周作人在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军阀准备用武力征服中国之际,躲进“苦雨斋”无动于衷,却伏案写作,“专谈风月讲趣味”。
周作人在“苦雨斋”里写文章,这是事实。但并不谈风月。对此,他在1936年11月出版的《瓜豆集·题记》中说:
有好些性急的朋友以为我早该谈风月了,等之久久,心想:要谈了罢,要谈风月了吧……其实我自己也未尝不想谈,不料总是不够消极,在风吹月照之中还是要呵佛骂祖,这正是我的毛病,我也无可如何。
躲在“苦雨斋”里,寂寞着,但又不是“谈风月讲趣味”,那能干什么呢?作为“五四”那代人且为骨干的周作人,不关心政局、不触及时事是不可能的。
1934年9月2日,周作人从日本返回北平。第一件事是访亡友刘半农的夫人。周作人去日本途中,刘半农在西北调查方言,不幸染回归热,回到北平后医治无效亡故。等周作人到东京,才从友人那里得到此讯,闻之怅然若失,悲痛欲绝。夜深人静之时,周作人想起自己在《人间世》杂志上发表《五十自寿诗》时,同期还有刘半农的《双凤凰砖斋小品文》一文。他记得刘半农在《题记》中写道:“昔苦雨斋老人得一凤凰砖,甚自喜,即以此名其斋。今余所得砖乃有双凤凰,半农他事或不如岂明,此则信之矣。”
没多久,他们二人还在《论语》上以诗相和。刘半农诗为《自题画像》,云:
名师执笔美人参,画出冬烘两鬓斑。
桐眼注明劳碌命,评头未许穴窬(yú,指门边的洞——引者)钻。
诗文讽世终何补,磊块横胸且自宽。
蓝布大衫偏窃喜,笑看猴子沐而冠。
周作人记得十七年前,初见刘半农时,刘半农脚穿灰蓝缎帮鞋,钱玄同戏称此鞋为“鱼皮鞋”,遂和刘半农诗曰:
宝相庄严许拜参,面皮光滑鬓毛斑。
眼斜好显蛾眉细,头大难将狗洞钻。
脚下鱼鳞方步稳,壶中芝豆老怀宽。
布衫恰是新章服,抵得前朝一品冠。
刘半农与周作人的诗,各画了一张肖像图。刘半农为自己,周作人为刘半农。皆显其形、其神魄。两位老友唱和间的嬉笑、诙谐、戏语,掩不住感情笃深。往事似烟,周作人每每想起,总不禁潸然泪下。
周作人到北平的第十三天,参加北京大学举行的刘半农追悼会。周作人沉痛致悼词:
其一是半农的真。他不装假,肯说话,不投机,不怕骂,一方面却是天真烂漫,对什么人都无恶意。其二是半农的杂学。他的专门是语音学,但他的兴趣很广博,文学美术他都喜欢,做诗,写字,照相,搜书,讲文法,谈音乐。有人或者嫌他杂,我觉得这正是好处,方面广,理解多,于处世和治学都有用,不过在思想统一的时代,自然有点不合适。
周作人从人格和学问上极恰切地总结了刘半农的长处,表达的也正是自己看重老友的地方。
周作人一生,不断地送故人离去。徐志摩济南空难后,周作人写文章悼念这位与自己并无深交,甚至有笔墨交锋、相互讥讽的过世故人。他在《看云集·志摩纪念》中,为“和蔼真率,令人觉得可亲近”的徐志摩表达了敬意。
人们当然不会忘记,周作人在好友李大钊就义时震惊、哀痛的情景。当《顺天时报》发表文章肆意向李大钊的英灵大泼污水时,周作人愤怒了,连续发表《偶感》《日本人的好意》等文,捍卫李大钊的一世英名,说他是“以身殉主义”的高风亮节之人。文章正气凛然。周作人还与胡适等人保护李大钊遗孀、遗孤,心中还惦记着李大钊文集的出版。
在“三一八”殉难者追悼会上,周作人也来送那些并不相识的年轻人,他献的挽联曰:
赤化,赤化,有些学界名流和新闻记者,还在那里诬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