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斯蒂夫冲到门口,用力拉开房门,来到走廊。
此时的大块头还能在走廊上站住,他朝着通往巷子的一扇玻璃门走了十来步。然后,一只手扶到墙上,shǒu • qiāng也掉到脚边,忽然左膝盖一弯,“扑通”一声跪到地上。
这时,一扇房门突然打开了,一个凶巴巴的女人探出头看了看,赶紧“砰”的一声把门关上。接着从里面传来聒噪的收音机的声音。
大块头男人缓缓站起身,不过裤管里的腿却一直抖个不停。然后,他双膝跪到地上,抓起脚边的shǒu • qiāng,慢慢地朝玻璃门爬去。忽然,他胳膊一软,那张大脸硬生生地栽到地上,即便那样,他还依然往前爬着,用脸蹭着不到半米宽的地毯往前爬。
后来,他突然停下了,整个人也不再动弹。庞大的身体一下子瘫在地上,拿枪的那只手一松,shǒu • qiāng滚到地上。
斯蒂夫撞开玻璃门,冲到巷子里。看到一辆灰色的轿车正朝巷子尽头飞奔而去。他停下来,稳住身体,端起shǒu • qiāng,不过那轿车转了个弯便消失不见了。
一个男人从对面另一家公寓探出头来。斯蒂夫继续往前跑,对后面的人打了个手势,然后又指指前面。他一边跑,一边把枪塞回口袋。等他跑到巷子尽头,又看到了那辆灰色轿车。斯蒂夫在人行道的墙边一路小跑,然后逐渐放慢脚步,最后停了下来。
一个男人在半个街区外的地方把车停好,穿过人行道,来到对面的一家餐厅。斯蒂夫看着他走进去,然后将帽子戴正,沿着墙边朝那家餐厅走去。
他走进餐厅,在柜台旁坐下,点了一杯咖啡。过了一会儿,警笛声从外面呼啸而过。
斯蒂夫将咖啡喝完,又点了一杯,然后又喝光了。他点上一根烟,沿着长长的山坡一直往下走,来到邦克山对面的街上,回到“天使之翼”的山脚下,从停车场把他的敞篷车开出来。
他驱车向西,穿过佛蒙特州,来到他今早预订的一家小旅馆。
4
比尔·达柯里,沙乐特俱乐部的楼层经理,此时正坐在昏暗的餐厅入口打哈欠,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现在这个时间没什么生意,喝鸡尾酒有些晚,吃晚饭又太早,而对于俱乐部真正的生意……高档dǔ • bó……更是早得离谱。
达柯里穿着深蓝色晚礼服,上面还别着一朵栗色的康乃馨,看上去很是帅气。乌黑油亮的头发盖住额头大约两英寸,虽然有些微胖,不过五官还算精致,棕色的眼睛炯炯有神,时不时地忽闪几下卷翘的长睫毛。
穿制服的门卫已经将休息厅的大门打开,斯蒂夫·格雷斯走了进去。
达柯里从牙缝间发出几声“嗬,啧啧”。然后躬身向前,缓缓地穿过大厅去迎接客人。斯蒂夫就站在门里面,将休息厅四周的ru白色玻璃高墙打量一番,墙后面温柔的灯光充斥着整间大厅。玻璃墙上刻着航行帆船、丛林野兽、暹罗宝塔和尤卡坦庙宇。大门是镶铬的方形门框,看起来跟相框差不多。在沙乐特俱乐部里面,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高雅精致,甚至连左边酒吧里面的交谈声,都不会让人觉得嘈杂。悠扬的西班牙背景音乐,如雕花的折扇一样优雅。
达柯里走上前,躬身向前大约一英寸:“欢迎光临,有什么需要效劳的吗?”
“金·莱奥帕尔迪在吗?”
达柯里挺直上身,看上去并不怎么热情:“那个乐队领队吗?他的演出在明天。”
“我觉得,他可能会来这儿。放松放松,或是干点儿别的事。”
“你是他朋友吗?”
“我认识他。不过,我来这儿,一不是找工作,二不是宣传乐队,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
达柯里的脚后跟在地上来回蹭了几下。他根本就不懂音乐,对他来说,莱奥帕尔迪的音乐还不如一包花生米来得实际。他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刚才看到他在酒吧里。”他努了努岩石般僵硬的方下巴。然后,斯蒂夫·格雷斯走进了酒吧。
此时的酒吧里,差不多坐满了三分之一,这里温暖舒适,灯光照明也掌握得恰到好处。拱门处有一个小型的西班牙管弦乐团,正用装有弱音器的琴弦演奏出优美动人的旋律,那旋律已经超越了纯粹的音乐,倒是更像人们的回忆。这里没有舞池,只有一条长长的吧台,旁边摆着一排舒适的椅子,还有几张组合起来的小圆桌,松散地排在一起,靠墙座椅环着三面墙边摆成一个弧形。服务员像飞蛾一样在桌子中间来回穿梭,忙得不亦乐乎。
斯蒂夫·格雷斯看到莱奥帕尔迪就坐在远处的一个角落,对面还有个姑娘。他们座位两边都没有坐人。不过那姑娘,可真是个大美人儿。
她身材修长,火红的头发像是云雾中熊熊燃烧的灌木。一顶帽子潇洒地歪扣在头顶,那是一顶黑色天鹅绒双层贝雷帽,上面用银色别针别着两只波点布料做成的假蝴蝶。她穿着酒红色羊毛连衣裙,肩膀上搭着一条蓝狐皮披肩,看上去至少有两英尺宽。那双烟蓝色的大眼睛,看上去有些不耐烦。她左手戴着手套,慢悠悠地转动着桌上的一个小玻璃杯。
莱奥帕尔迪就坐在那姑娘对面,向前探着身体,聊得正欢。他穿了一件米色粗毛呢运动外套,显得他的肩膀又宽又大。他的头发垂到棕褐色的脖子上,很是显眼。斯蒂夫走到跟前的时候,他正朝对面的美人儿笑着,那笑声中带着自信,也带着几分不屑。
斯蒂夫顿了一下,然后走向他们邻座后面的那张桌子。他的这一举动引起了莱奥帕尔迪的注意,他有些不耐烦地转过头,忽然瞪大双眼,闪着愤怒的火焰,像一个机械玩具一样,缓缓地转过身来。
莱奥帕尔迪将他那双秀气的小手放到桌子上,手边各有一个高球杯。他笑了笑,把椅子往后一推,站了起来。他伸出一根手指,用一种浮夸的优雅姿势,摸摸自己细长的小胡子。虽然是慢条斯理,但却极其清楚地说道:“你这个biǎo • zǐ养的!”
附近桌上的一个男人扭过头,板着脸皱了皱眉。一个刚要从旁边经过的服务员,忽然停下脚步,然后退回到其他桌子中间去忙活。那姑娘看了一眼斯蒂夫·格雷斯,往靠墙座椅的靠垫上一仰,伸出右手一根手指,在舌头上舔了舔,然后在栗色的眉毛上捋了几下。
斯蒂夫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脸唰的一下红了。他轻声说:“昨晚你有东西落在酒店了。我觉得你应该处理一下。给你。”
斯蒂夫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条。莱奥帕尔迪一把接过来,依旧带着微笑,打开纸条看了一眼。这是一张黄色的纸条,上面粘着白色的碎纸片。莱奥帕尔迪把这张纸揉成一团,扔到脚边。
他向前一步,大声地重复道:“你这个biǎo • zǐ养的!”
之前皱眉头的男人突然站起来,转过身,一字一顿地说:“我不乐意有人在我妻子面前说这种话。”
莱奥帕尔迪看都没看那人一眼,直接说道:“跟你的biǎo • zǐ见鬼去吧。”
那男人的脸突然涨得通红,和他一起的女人猛然起身,抓起包和外套走了出去。那男人迟疑片刻,也跟着离开了。现在酒吧里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之前退到后面的服务员,飞快地穿过走廊,向门口的大厅跑去。
莱奥帕尔迪又向前迈出一大步,朝着斯蒂夫的下巴挥出一拳。斯蒂夫一个趔趄退了好几步,踉踉跄跄地抓住旁边一张桌子,把桌上的一个玻璃杯打翻了。他转身跟坐在桌子旁的情侣道歉。这时,莱奥帕尔迪又快速走上前,一拳打在他的耳后。
达柯里从大厅赶来,像剥香蕉皮似的把两个服务员拨开,然后张牙舞爪地走过来。
斯蒂夫弯腰干呕了几声,然后转过头,用低沉的声音说道:“等等,你这浑球儿,不止这些……还有……”
还没等他说完,莱奥帕尔迪又抡起拳头,重重地砸到他的嘴上,鲜血从斯蒂夫的嘴角缓缓渗出,沿着嘴角流到下巴。桌子后面的红发姑娘,白净的脸上带着怒气,她伸手抓包,准备起身。
莱奥帕尔迪也忽然转身走开。达柯里伸出一只手去拦,不过莱奥帕尔迪理都没理,直接推开那只手,径直走出了酒吧。
高挑的红发姑娘重新把包放到桌子上,将手帕往地上一扔。静静地看着斯蒂夫,轻声说:“趁下巴上的血还没弄脏衬衫,赶紧擦擦吧。”她的声音温柔沙哑,带着几分颤抖。
达柯里阴沉着脸走到斯蒂夫跟前,拽起他的一条胳膊就往外拉,“闹够了吧!现在到你了,立马给我走人!”
斯蒂夫的两只脚像是长在了地上,他站在那儿坚如磐石,直直地盯着红发姑娘。然后掏出自己的手帕,在嘴上擦了擦,露出一丝微笑。达柯里根本就拽不动他,于是松开手,朝那两个服务员打个手势,他们就站到了斯蒂夫身后,不过并没有动他。
斯蒂夫轻轻摸了摸嘴唇,又看看手帕上的血渍。然后转身跟坐在桌子后面的人道歉:“真是非常抱歉,刚刚我没站稳。”
那女孩的酒杯被斯蒂夫打翻了,现在正拿着一小块印花餐巾纸擦裙子。她抬起头对斯蒂夫笑了笑,说:“这事儿不怪你。”
忽然,那两个服务员从身后一把抓住斯蒂夫的胳膊,达柯里朝他们摇摇头,他们松开手。达柯里死死地盯着斯蒂夫,说:“你打他了?”
“没有。”
“那就是你说了什么话,逼他打你了?”
“没有。”
红发姑娘弯腰去捡她的手帕。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把手帕捡起来,坐回到桌子后面。她冷冷地说:“他说得没错,比尔。只不过是金对待乐迷的另一种特殊方式罢了。”
达柯里“嗯”了一声,然后扭过粗重僵硬的脖子,看着斯蒂夫,咧嘴笑了笑。
斯蒂夫面无表情地说:“那家伙狠狠砸了我三拳,其中一拳还是背后偷袭,我都没还手。你看上去倒是挺厉害。不知道你能不能忍得住。”
达柯里仔细打量他一番,不紧不慢地说:“你赢了。我不能——你俩走开!”他厉声冲那俩服务员吼道。然后他们就离开了。达柯里在胸前的康乃馨上闻了闻,轻声说:“这里不允许聚众滋事。”他朝那姑娘笑了笑,转身走开,时不时跟桌边的客人打着招呼,走出酒吧。
斯蒂夫轻轻在嘴唇上拍了几下,将手帕放进口袋。不过依然站在那里,眼睛在地板上四处寻找。
红发姑娘平静地说:“我想,你要找的东西在我这儿——手帕里。不过来坐坐吗?”
那姑娘的声音似曾相识,总觉得在哪儿听过。
斯蒂夫在红发姑娘对面坐下,就坐在莱奥帕尔迪之前坐过的那把椅子上。
红发姑娘说:“酒水算我请。”
斯蒂夫对服务员说:“可乐,加少量苦艾酒。”
服务员转身说:“小姐,您呢?”
“白兰地加苏打水,白兰地不要那么浓,谢谢。”服务员躬了躬身,转身走开。
红发姑娘咯咯笑了几声:“可乐加苦艾酒。这就是我最喜欢好莱坞的一点,在这里,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都能遇到。”
斯蒂夫盯着她的眼睛,轻声说:“我酒量不行,就算喝杯啤酒,都能大醉三天不醒。”
“鬼才信你的话。你跟金认识很久了吗?”
“昨晚才第一次见,而且相处得也不愉快。”
“看出来了。”她笑了起来,低沉的笑声也很是动听。
“把那张纸给我吧,女士。”
“噢,又是个没耐心的男人。干吗那么着急,我们又不赶时间。”她左手紧紧地攥着裹着黄色纸片的手帕。她用中指在眉毛上拨弄几下,“你不是在拍电影吧?”
“什么,当然不是。”
“我也不是,身高太高了。那些帅气的男演员都得踩着高跷,才能把我扣到他们怀里。”
服务员把酒水放到他们面前,然后用餐巾纸在空中做了个优雅的姿势,转身离开了。
斯蒂夫用坚定的语气轻声说道:“把那张纸给我,女士。”
“我最讨厌‘女士’那一套了,听起来跟警察问话似的。”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也不知道你的。你是在哪儿见到莱奥帕尔迪的?”
斯蒂夫叹了口气。现在西班牙管弦乐队开始演奏起悲伤的小调,淹没在一阵低沉的鼓点中。
斯蒂夫把头歪向一边,仔细听着,他说:“e弦降了半个调,听起来还真不赖。”
红发姑娘忽然来了兴趣,直直地盯着斯蒂夫。“我还真没注意。”她说,“而我,自认为是个还不错的歌手。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斯蒂夫慢悠悠地说:“是昨天晚上。那时我还是卡尔顿酒店的私家侦探,他们称夜班职员,不过我就是私家侦探。莱奥帕尔迪昨晚住在那儿,恶作剧有点儿过头了。我就把他赶了出去,之后自己就被炒了。”
红发姑娘说:“啊,原来这样,我开始有点儿明白了。他当时在酒店飞扬跋扈,而你——如果让我猜的话——作为酒店侦探,必须得处理这个棘手的麻烦。”
“差不多就是那样。现在,到你了,能否……”
“你还是没有说你的名字。”
斯蒂夫掏出钱夹,从里面拿出一张崭新的名片,隔着桌子递过去。姑娘看名片的时候,他喝了几口饮料。
“名字不错。”姑娘慢悠悠地说道,“不过,地址不是很好。‘私家侦探’这几个字就更糟糕了,左下角印上小小的‘侦探’两个字就可以了。”
“已经够小了。”斯蒂夫咧嘴一笑,“现在,你能否……”
红发姑娘突然把手伸到桌子对面,把那个纸团丢到斯蒂夫手里。
“我还没有看,当然,我很乐意看一下。要是你确实信任我的话,我希望……”她又看看那张名片,继续说道,“是的,斯蒂夫。你的办公室应该在日落大道八十区,在乔治亚风格或者是非常现代化的一栋大楼里面,应该是类似套房那样的办公室。而且,你的穿着需要再时髦些。必须要非常时髦,斯蒂夫。在这个城市,若不能吸引别人的眼球,那就是最大的悲哀。”
斯蒂夫看着那姑娘笑了笑。那双深陷的黑眼睛闪着亮光。姑娘将名片放到自己包里,扯了扯身上的皮草披肩,吞下半杯饮料。“我得走了。”她朝服务员打个手势,付了账单。服务员离开之后,她也站起身来。
斯蒂夫厉声说道:“坐下。”
姑娘一脸茫然地看着斯蒂夫。然后重新坐下来,靠到椅背上,仍然直直地盯着斯蒂夫。斯蒂夫向前探过身去,问:“你对莱奥帕尔迪了解多少?”
“断断续续也认识好几年了。如果这没碍到你什么事,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不要在我面前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我最讨厌趾高气扬的男人。我曾经为他唱歌,不过也没唱多长时间。不是只为莱奥帕尔迪一个人唱,希望不要误会我的意思。”
“你们刚才还一起喝酒呢。”
姑娘轻轻点了点头,然后耸耸肩。“他明晚要在这儿演出,想劝我重新回来唱歌。我没答应,不过,或许我会身不由己,反正也就一两个星期而已。沙乐特俱乐部的老板也掌控着我的合同,他是我工作的那个电台的大股东。”
“大人物沃尔特斯。”斯蒂夫说,“听说这人心狠手辣,但做事挺讲规矩。我没见过他,不过倒挺希望认识一下。毕竟我还想保住自己的饭碗呢,是吧。”
斯蒂夫收回身子坐正,把纸团丢到一旁:“嗯,贵姓?”
“德洛丽丝·奇奥萨。”
斯蒂夫若有所思地把名字重复了一遍:“我喜欢这个名字,还有你的歌。好多我都听过。你的歌很真实,不像大多数高价歌手那样哗众取宠。”斯蒂夫的眼睛里闪着光。
姑娘将桌上的纸团打开,仔细看了看,没有任何表情,然后平静地说:“是谁撕碎的?”
“应该是莱奥帕尔迪。这些碎纸片是在他房间的垃圾桶里找到的。他离开之后,我把纸片拼了起来。那家伙还算有些胆量,要不就是经常遇到这种事儿,早就见怪不怪了。”
“要不就是,他觉得这是个恶作剧。”姑娘隔着桌子冷静地看着斯蒂夫,然后把纸折起来,还给斯蒂夫。
“或许吧。不过,如果他就是传闻中的那种人,有人要揭露什么事情,那这个人背后的目的就不仅仅是把他弄垮。”
德洛丽丝·奇奥萨说:“他就是你传闻中听说的那种人。”
“那么,女人要想接近他的话,应该不难。对不对,即便是一个带枪的女人?”
她依然盯着斯蒂夫:“当然不难。而且每个人都会为她掌声鼓励,如果你想知道我的看法的话。如果我是你,我就会将全部的事情忘掉。如果他想得到保护,沃尔特斯远比警察有用。要是他不需要,谁在乎呢?反正我绝对不在乎。”
“有时候你还挺冷酷,奇奥萨小姐——在某些事情上。”
她没有说话,那张冷冰冰的脸上微微泛白。
斯蒂夫喝完杯中的饮料,将椅子往后一推,伸手去拿帽子。他站起身,“谢谢你的酒水款待,奇奥萨小姐。既然现在我已经见到您了,接下来我会更期待您的演唱。”
“忽然之间装什么正经。”她说。
斯蒂夫咧嘴笑了笑:“再见,德洛丽丝。”
“再见,斯蒂夫。祝你好运,在侦探的行当。如果我听到什么……”
斯蒂夫转过身,沿着桌子旁边的过道走出酒吧。
5
在这秋高气爽的夜晚,好莱坞和洛杉矶闪烁的灯光朝他眨着眼睛。探照灯的光束射向无云的夜空,像是在搜寻轰炸机的身影。
斯蒂夫将他的敞篷车从停车场开出来,沿着日落大道一路向东。走到日落大道和费尔法克斯大道交会处,斯蒂夫在路边停下车,买了份晚报翻了翻,没发现任何关于柯特街118号的报道。
斯蒂夫继续开车向前,在之前预订的旅馆附近有家咖啡店,他在那里吃过晚饭,又去看了场电影。从电影院出来之后,买了一份早报《新闻论坛家庭版》。他们上报了——确切地说,他们两个人都上报了。
警方认为,杰克·斯托亚诺夫有杀害那女孩的嫌疑,不过那女孩并未受到攻击。报道中描述,那女孩是一个速记员,目前处于失业状态。上面没有她的照片,倒是有一张斯托亚诺夫的照片,看上去似乎被警方动过手脚。警方正在寻找另一位嫌疑人——在斯托亚诺夫被害前跟他谈过话的男人。几个目击者说那人身材高大,穿了一套深色西装。这是警方目前所获得的所有描述——或者说是相关人士愿意提供的所有信息。
斯蒂夫苦笑了一下,经过咖啡店的时候,又停下来喝了杯睡前咖啡,然后上楼回自己房间,此时已经将近十一点了,他刚打开房门,电话铃就响了起来。
他关上门,站在漆黑的房间中,努力回忆电话机在哪个位置。他摸索着向前走去,在一张安乐椅上坐下,旁边有一张小桌子,电话机就放在上面的一个矮架子上,他拿起听筒,贴到耳朵上,说了声“喂”。
“请问是斯蒂夫吗?”电话那头传来动听的声音,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些颤抖,也带着几分紧张。
“是的,我是斯蒂夫。我听得出来,我知道你是谁。”
电话那头干巴巴笑了几声:“侦探不愧是侦探。看来我要成就你的第一单生意了。能立马赶来我家吗?地址是伦弗鲁北街20-412号——这里没有南街——跟喷泉街只隔一个街区。也算是个别墅区,我家就在最后面那排。”
斯蒂夫说:“好的。过去肯定没问题。不过是什么事呢?”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外面街道上的车辆鸣着喇叭,拐过街角向前飞驰,白色的灯光在天花板一扫而过。那个低沉的声音缓缓说道:“是莱奥帕尔迪,我拿他没办法。他已经……已经烂醉如泥,现在就躺在我卧室里。”然后她发出刺耳的笑声,跟她原本的声音完全不同。
斯蒂夫的一只手紧紧抓着听筒,现在已经有些酸痛,黑暗中,他的牙齿打了几个寒战。他用低沉冰冷的声音平静地说:“好的。不过你得付二十美元的报酬。”
“没问题。请尽快赶来。”
斯蒂夫挂上电话,坐在黑漆漆的房间里,喘了几口粗气。他把头上的帽子往后一掀,然后又粗鲁地扣回前面,哈哈大笑起来:“见鬼,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严格来说,伦弗鲁20-412号并不算别墅区。这里一共有六栋平房别墅,朝着同一方向,依次错开排列,这种布局,任何两家无法看到对方前门的情况。最后面是一堵砖墙,砖墙外面有一座教堂。
斯蒂夫找到那栋房子。此时,修剪整齐的草坪上,洒满了银色的月光。斯蒂夫走上两级台阶,在房门前站定,门镜上方是一个网格铁护栏,两只灯笼静静地挂在房门两旁。斯蒂夫敲敲门,一个女孩探出头来,这女孩鹅蛋小脸,弓形嘴巴,弯弯的眉毛粗细不均,顶着一头卷曲的棕色头发,她的那双眼睛,活像两颗闪着光泽的新鲜栗子。
斯蒂夫把烟丢到地上,在脚下蹍了蹍,说:“找奇奥萨小姐,她在等我。我叫斯蒂夫·格雷斯。”
“奇奥萨小姐已经休息了,先生。”那女孩傲慢地撇着嘴说道。
“瞎说,小姑娘。我刚才说了,她在等我。”
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斯蒂夫在外面等着,皱着双眉,回头看着月光下通往街边的狭窄草坪。好吧,就这样吧……额,不管怎样,月光下折腾一趟,二十美元也值。
只听“咔嗒”一声,房门开了。斯蒂夫从女仆身旁进去,来到一间温暖明亮的房间,扎光印花棉布的摆设,看上去古色古香。屋里的灯具既不老旧也不时尚,数量适中,摆放位置也恰到好处。镶铜屏风后面有一个壁炉,旁边摆了一张长沙发,一台收音机安静地待在角落的吧台上。
女仆干巴巴地说:“很抱歉,先生。奇奥萨小姐忘记跟我说了。您请坐。”现在她的声音很温柔,或许还带着几分小心。女仆走开了——穿着短裙,下面搭了条透明的长丝袜,脚上是一双四英寸高的细高跟鞋。
斯蒂夫坐下来,将帽子摘下放到腿上,一脸不悦地看着对面那堵墙。弹簧门“嘎吱”一声关上了。他掏出一根烟,在手指间来回玩弄着,故意将白色的烟卷捏扁,让里面的烟草冒出来。然后,朝壁炉上的挡火板扔过去。
德洛丽丝·奇奥萨走过来。她穿了件绿色天鹅绒睡袍,外面系着一条金色流苏长腰带。她把腰带的一头卷了起来,像是要用它抛出一个大圈似的。那张脸看上去倒是干净清爽,她带着做作的微笑,乌青的眼皮一直抽搐个不停。
斯蒂夫站起身,看着她睡袍下面时隐时现的绿色摩洛哥皮革拖鞋。等她走到跟前,斯蒂夫抬起眼,看着她的脸,面无表情地说了声“你好”。
她直直地看着斯蒂夫,用动人的嗓音高声说道:“我知道现在已经很晚了,不过据我所知,你早已习惯了通宵工作。所以,我们有必要好好谈一谈——为什么不坐下来呢?”
她的脑袋微微歪向一边,像是在听着什么动静。
斯蒂夫说:“我都是两点之后才上床睡觉。无所谓了。”
她走到壁炉旁,按了一下旁边的门铃。过了一会儿,女仆穿过拱门走了进来。
“拿些冰块来,阿加莎。然后就赶快回家吧,时候不早了。”
“好的。”女仆转身走开了。
接下来是一阵死寂般的沉默,后来德洛丽丝心不在焉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根香烟,放到嘴上,斯蒂夫笨拙地在鞋子上划着一根火柴,这才算有点儿声响。她叼着烟凑到火柴旁,那双烟蓝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斯蒂夫的黑眼睛。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女仆端着一个铜质冰桶回来了。她将一张印度铜质的矮茶几放到他们中间,把冰桶放上去,然后放上吸管、杯子、勺子,最后又放上一个塞着木塞的三角形瓶子,看上去像是上等苏格兰威士忌,只不过外面的银丝包装有点太过浮夸。
德洛丽丝·奇奥萨一本正经地说:“劳驾调杯酒好吗?”
斯蒂夫调了两杯酒,搅拌均匀,递一杯给她。她抿了一口,摇摇头,说:“太淡了。”斯蒂夫往里面加了些威士忌,递给她。“现在还可以。”她说,然后靠到沙发的一角。
女仆又走了进来,棕色的卷发上扣了顶俏皮的红色小帽,身上穿了件镶着高档毛边的灰色外套。她挎了一个大大的黑色织锦布包,那布包把冰箱所有的东西塞进去都绰绰有余。她说:“晚安,德洛丽丝小姐。”
“晚安,阿加莎。”
女仆从前门走了出去,轻轻带上门。那双高跟鞋在地面上嗒嗒作响。过了一会儿,不远处传来车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接着汽车引擎发动,车声渐行渐远。整个小区重新回归一片死寂。
斯蒂夫将自己那杯酒放到茶几上,直直地盯着眼前这个身材高挑的女人,冷冷地说:“看来那女仆不碍事了?”
“是的。她开自己的车回家。我去电台上班的时候——比如今晚——她就开我的车把我从电台接回家。我自己不喜欢开车。”
“好吧,那现在你还在等什么?”
红发姑娘一动不动地盯着挡火板,看着后面没有点燃的木头。脸颊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竟然是打电话给你,而没打给沃尔特斯,这可真有意思。他提供的保护,要比你周全得多。只不过他不会信我,我想或许你会信。我没邀请莱奥帕尔迪来这儿。据我所知——这世上知道他在这儿的人,也只有我们俩了。”
她声音中的某种东西让斯蒂夫猛地直起身。
她将手伸到绿色天鹅绒睡袍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块干净的小手帕,往地板上一丢,然后又迅速捡起来,放在鼻子上。然后,她整个人颤抖起来,没有任何声响,只是无声地抽泣。
斯蒂夫有些不知所措:“到底搞什么鬼……那家伙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我昨晚就把他收拾了一顿……昨晚他拿着枪,还朝我开枪呢。”
她扭过头,瞪大双眼盯着他,用精疲力竭的声音说:“但那不可能是我的枪。”
“什么?当然不是……什么?……”
“今晚是我的枪。”她看着他说道,“你说过,只要是女人,想接近他并不难,哪怕是带着枪。”
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脸色苍白,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咕哝声。
“他不是喝醉了,斯蒂夫。”她轻声说道,“他死了。穿着黄色睡衣——就躺在我的床上。手上拿着我的枪。其实,你早就知道,他并不是喝醉了那么简单——是不是,斯蒂夫?”
他猛然站起身,一动不动地愣在那儿,低头看着她。然后慢悠悠地舔舔嘴唇,过了好长时间,才低声说了句“我们过去看看吧”。
6
她的房间就在屋子左侧的最里面。红发姑娘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把门打开。房间里的百叶窗都放了下来,桌子上亮着一盏弱光灯。斯蒂夫没有说话,轻手轻脚地从她身旁走进去。
莱奥帕尔迪直挺挺地躺在床中央,身躯高大平整,脸色蜡黄,没有呼吸,一副做作的死相。就连他的胡子看上去都像假的。他的眼睛半睁着,像粗糙的大理石一样毫无光泽,看上去跟个瞎子似的。他仰面躺在床单上,那床单一直垂到地上,盖住了床脚。
金穿着一件带翻领的黄色丝绸睡衣,是那种直接就可以套进去的款式。那件睡衣又肥又长,胸前的丝绸像是吸进了墨水,被血染成了黑色。裸露在外的棕褐色脖子上也有几块血迹。
斯蒂夫看着他,面无表情地说:“黄衣之王(译者注:《黄衣之王》是美国小说家霍华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所创造的克苏鲁神话中一本虚构的受诅咒剧本。)。我之前看到过有本书叫这个名字。我猜,他喜欢黄色。昨晚我替他收拾过一些行李。不过他倒不是什么胆小鼠辈,像他这样的家伙一般都很胆小……对不对?”
红发姑娘走到角落,坐到一张矮脚软垫椅上,低头盯着地板。这是一间舒适的小卧室,跟客厅一样简单随意,但又不失格调。地上铺了张咖啡牛奶色的雪尼尔绒地毯,房间里的雕花木质家具棱角分明,精致的梳妆台上面是镜子,下面是书桌一样的设计,既有抽屉,也有可以放下双腿的地方。另外还摆了一面方形镜子,上面安着一盏圆柱形壁灯。房间角落有一张玻璃桌,上面放着一只水晶的灵缇犬和一盏鼓状台灯,那台灯斯蒂夫之前也在其他地方看到过。
斯蒂夫不再打量这间卧室,重新将视线落到莱奥帕尔迪身上。他轻轻撩起金的睡衣,把伤口仔细检查了一遍。子弹直接穿过心脏,周围的皮肤也都烧焦变色。流血不多,应该是中弹之后立马就断气了。
他右手搭在床上另外一个枕头上面,一把小型毛瑟自动shǒu • qiāng就躺在他手里。
“简直就是艺术。”斯蒂夫指着莱奥帕尔迪说道,“这一枪可真漂亮。我猜,是标准的近距离射击。他甚至都把自己的睡衣撩起来了。我听说过这种手法。一把毛瑟763shǒu • qiāng的杰作。确定是你的枪吗?”
“确定。”她依然低头看着地板,“就在客厅的桌子里——里面没有子弹,但是有弹壳。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那枪是别人给我的,我甚至都不知道怎么装子弹。”
斯蒂夫笑了笑。红发姑娘忽然抬起眼,看到他脸上的微笑,不禁打了个寒战。“我不指望有人相信我。”她说,“我想,我们还是报警吧。”
斯蒂夫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拿出一根香烟叼到嘴上,在唇间上下来回晃动着。因为之前莱奥帕尔迪的那一拳,到现在他的嘴唇还是红肿的。他用拇指指甲划着一根火柴,把烟点燃,慢慢吐出一缕烟雾,轻声说:“用不着喊警察,还没到时候。你就跟我说吧。”
红发姑娘说:“你知道的,我在kfqc电台唱歌。每周去三个晚上,在一档15分钟的汽车节目里。今晚也跟平时一样去上节目。阿加莎和我回到家,噢,那时差不多十点半。到门口的时候,我想起家里没苏打水了,就让阿加莎去买,酒水商店在三个街区之外的地方。后来,我就自己进屋了,屋里有一种奇怪的味道。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味儿,反正就感觉好几个男人在这儿待过似的。我走到卧室,就看到他现在这副样子。我看到那把枪,就赶紧跑出去查看,然后我知道我完蛋了。我不知道要怎么办。即使警察能证明我的清白,但从此以后,不管我走到哪儿……”
斯蒂夫直截了当地问:“他在你卧室……是怎么进来的?”
“我不知道。”
“继续。”他说。
“我锁上门,脱下衣服,那家伙就那样躺在床上。然后我进去浴室洗澡,打算想些办法,如果能想到的话。后来,我从卧室出来,锁上门,把钥匙拔下来。那时阿加莎也回来了,不过,我想她应该没怎么注意。嗯,洗完澡,我也稍稍振作了些。我在外面喝了一杯,就进来给你打电话了。”
她停下来,舔舔指尖,在左边眉毛上捋了几下。“这就是全部,斯蒂夫——绝对没有撒谎。”
“家庭帮佣最爱打听闲事。恐怕这个阿加莎好奇心更重——要么就是我猜错了。”斯蒂夫走到卧室门旁边,看了看门锁,“我敢打赌,你家有三四把钥匙都能把这锁打开。”他走到窗边,摸摸窗户闩,隔着玻璃看看下面的草地,漫不经心地说:“金爱你吗?”
她尖着嗓子,几乎是恼火地说道:“他从没爱过任何女人。几年前,在旧金山的时候,我在他的乐队待过一段时间,当时有一些愚蠢的传闻是关于我和他的。其实都是媒体的捕风捉影。现在那些传闻又出现了,反正都是媒体在炒作,为他在这儿的演出造势。我今天下午就是告诉他,我不会再容忍这种事情,也绝不会让人们认为我跟他还有任何关系。他的私生活荒淫无度,早已经在娱乐圈传开了。而这个圈子,本来就不是什么出淤泥而不染的行当。”
斯蒂夫说:“唯一拒绝他的,是不是只有你的卧室?”
红发姑娘的脸唰的一下红到了头发根。
“可能听起来有些下流。”他说,“不过,我必须得弄个清楚。这也是情理之中,对不对?”
“嗯,我想是的。我不认为我是唯一一个。”
“你出去透透气吧,去外面喝一杯。”
她站在那儿,隔着床直直地看着他。“我没有杀他,斯蒂夫。我今晚压根儿都没让他进这栋房子。我不知道他会过来,也不知道他过来要干什么。信不信由你。反正这事情没那么简单。在这世上,恐怕没有谁比莱奥帕尔迪更珍惜自己可爱的小命了。”
斯蒂夫说:“那是当然,亲爱的。出去喝一杯吧。他是被谋杀的。所有的事情都是一个圈套。你出去吧。”
斯蒂夫默默地站在那儿,一动没动,直到听到外面的声响,确定她已经到了客厅。他才掏出自己的手帕,将莱奥帕尔迪右手的那把枪拿起来,把表面仔细地擦了一遍,然后取出弹匣擦了擦,又倒出里面所有的弹壳,枪膛里的那个也取了出来,一个一个地擦拭干净。他重新装好子弹,把枪放回莱奥帕尔迪手里,让他把枪握紧,食指扣在扳机上。然后让那只手自然垂到床上。
他在床铺上翻了翻,找到一个出膛弹壳,把弹壳擦拭干净,放回原来的位置。他把手帕拿到鼻子前,苦着脸闻了闻,然后从床边绕到衣柜前,打开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