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就连方才想说话又插不进嘴的温柔,此时也是咬着筷子瞪大眼睛注视着。
“酒对病决非好物,我极少饮酒。”在这样看似热闹的气氛里,对外称自己断颈的狄飞惊慢吞吞地出声,气若游丝般道:“婚礼在即,苏公子可要保重身体。”
“你说得是。”出乎意料的,向来傲视群雄的苏公子竟在思索后表示采纳,朗声道:“十日后的喜酒,再好好敬狄堂主两杯。”
狄飞惊闭了闭眼:“一定。”
然后他略拱手,低着头从热闹的宴席里从容抽身。一袭单薄的白衣,在诸人警惕的目光中渐行渐远。
*
“……老四今日有些沉不住气。”
没过太久,本该是不醉不休的深夜,但宴席终是在月色朦胧里草草散去。
这话来得委实有些突然。
这是在白玉塔中,雷纯的房间。
很安静,唯有银丝炭在火盆里时不时发出毕剥声响,引得视线避开内间的人不断去望。
隔着宽阔的双面屏风,厚重的铜镜前,少女刚取出华美的喜服,手指拂过精美绝伦的刺绣,面上神情淡淡。
“老四?”窸窸窣窣的衣带相擦声不断,雷纯低幽的语声不紧不慢地从屏风里部传出:“苏公子何时认了新的结义兄弟?”
“狄飞惊。”苏梦枕垂眸,指尖轻轻叩着桌面:“再过不久便是一家人,自该比现在亲厚些……我总不能唤他作‘内兄’。”
苏公子这话说得颇理直气壮。
就像当初与白王二人结拜时说的“像我这种人,不当老大谁当老大!”很是霸道豪气。
雷小姐不作声。
过了会儿,屏风处传来响动,一只素手拨开珠帘,试穿好嫁衣的准新娘子莲步轻移,从里头出来了。
她走出来后,也没有说话。
苏公子始终望着角落里散发暖意的炭盆。在未婚妻换衣的时候,虽同处一室,然整个人——尤其是头颅,几乎不曾动过。
稍讲究些古礼的人家,新郎此刻当然是不应该在未过门妻子的闺房中的。婚期在即,又是深夜,且她显然还预备换衣。
哪怕这是他的金风细雨楼,哪怕这屋子本就是他从年少起逐渐添置的心意,哪怕他们已有过肌肤之亲。
整个晚上他都在等她主动开口。
但雷纯既未推他走,也没有让他留。
从如坐针毡到心猿意马,仿佛不过是弹指刹那。苏梦枕自非拘泥俗礼的人,他只是、他至多……
——不过近情情怯罢了。
或许很多人以为,苏梦枕这样孤高、冷傲的江湖领袖,莫说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便是刀光剑影里浴血奋战,也不可能见其有半分退缩。
但他毕竟是“人”,非“神”。
苏公子也有纯然似少年慕艾的紧张与彷徨,在某些稀少的时候,同世间最普通的儿郎没什么两样。
偏偏他一贯又很会隐藏。
于是愈是得不到回答愈是多话,那些话就是“伪装”,他能捕捉到对话者的语气、神情,哪怕一丝微妙的小动作……
循循善诱,步步紧逼,乘胜追击。
苏梦枕不喜欢等,但必要的时候,又实在极有耐性,过分倔强。就好像他绝对不想把今天的事情留到明天。
“时辰很晚了。”良久,雷纯终于启唇,声音轻得不像话,得凝神屏气细细地听才能分辨清楚:“……你要留下?”
屋内被炭盆烘得闷热。
男子的喉结上下滚动。
静坐太久,他有些僵硬地立起身,循声望向少女亭亭而立的方向:
映入眼帘的仍是红,但不再是日常穿的红,而是天底下最喜庆夺目的瑰色……很美,比他想象中的、更美。
“红色很衬你。”他低声道。
然后控制着自己移开视线。
雷小姐抿唇而笑,唇色绯红。
嫁衣上熏染了她在家时特制的梅香,极淡,随着她的走动,幽幽涌来。她在他身前半步远站定,忽道:“距离宴席已快两个时辰,真的很晚了。”
“嗯。”苏梦枕很轻、很慢地应声。
在接收到她下一句话或下一个动作前,他决不会做出任何过分唐突的事情来。他只是等,静静地等。
“那么,树大夫的药,也该煎好了。”少女弯唇,注视着眼前人,柔声道:“杨先生说,你总不肯好好喝药……于是我请他先送到这里。”
很应景的,夜色里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正好,可以在这里喝……”身穿嫁衣的雷小姐咬着唇,示意苏公子屈尊去开门,眸光里漾着旖旎的柔波:
“——如果,你想留下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