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肇先生略颌一颌首:“我是不懂江湖有什么好处,你偏要在里面翻腾。我上次和你说过,你要趁今年的槐huáng,还来得及。”
大瀚风雨飘摇,居然还有人劝别人高考。我听得一愣,不小心把茶叶也喝进了嘴里。
肇先生伸手在那木匣上轻拍了一记,匣盖左右分开,数个圆筒缓缓升起,火箭发she井一般。他从筒中抽出一根银针,斜觑着沈识微:“如何?”
沈识微笑道:“几个月不见,肇先生又做了新针函了。”
肇先生面上浮起得色:“这个更有趣,待会你试试。若不懂机关,怎么拍也休想打开。但我寻思弄个葫芦形状更应景。”
说着两人一起看向我。
我方才喝了茶叶进嘴,不好往外吐,正含着,见他们一起看来,只得嚼一嚼咽了,问:“怎么?”
沈识微道:“秦师兄,劳你外面等等,肇先生诊病时不喜有人在旁边看着。”
既然一起赶我,我只好出了花厅。溜溜达达,也只有大堂可去。
许是嫌天冷,这肇先生把本该放在院子里的东西都搬到了室内。做木工的刨chuáng、健体的白蜡大杆、画画的颜料毛笔、几大箩被水泡烟熏过的废书,还有一墙角奇形怪状的手制品。
我从中选了个小怪物,抱起来细看,瞧着有点像个瓦力,雕着骑鹤的神仙,只上了一半的色。我学他方才的模样拍来拍去,没拍得出玄机,随手放下,又去看那堆废书。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闻足音由远及近,我忙坐回椅子上,见是肇先生也踱来了大堂。
他见我拉长脖子往他身后瞧,啜了口壶嘴,道:“我替沈公子施了针。让他一个人养养神罢。”我冲他感激地拱一拱手:“辛苦肇先生,沈公子伤qíng如何?”肇先生也不还礼,径往墙角走去:“他伤qíng如何,外行人也听不懂。好好将息数月,老实吃我开的药就是了。”
怕就怕他不肯老实呆着。
我正苦笑,却见肇先生哪双碧蓝的眼珠正上下打量我:“看秦公子身姿功架,也是江湖客。”说着放下茶壶、拾起笔来,从那堆未完的什物里捞出一件,画两笔,就丢下再换一件。
他笔尖只有一味太白,画了波涛上的飞沫,再画美人鬓畔的珠钗,染罢海棠花心的淡蕊,又点猛虎睛中的jīng光。画过一轮,换了只大毫去沾赭huáng:“我年少时也慕侠,练过几天棍棒拳脚。但越长越觉得可笑。江湖客力qiáng则自炫,气勇则好斗,唉,于己无聊,于世无益。”
这也太伤害我的职业自豪感了,我忍了忍,没忍住,辩道:“侠客成人之美,赴人之困,路见不平上去铲,总不至于如此不堪吧?”
肇先生约摸想不到我会还嘴,笔下一挫,接着又继续涂抹起神仙衣袍:“最坏就是这句路见不平!侠客一己之尺,度天下的长短,若不顺他的意,轻则殴rǔ,重则shā • rén。可世上分明有可绳众生的大尺度,叫做王法!”
捣鼓了一屋子机关shòu,没曾想你还是个法家。我七成嘲讽,三分真惑,问道:“如今还有王法哪?”
他倒也坦率:“如今国势衰靡,文恬武嬉,王法自然有,只是无人去伸。但匹夫除一小不平,又要牵连出多少大不平?真正的大不平,谁又能除之?”
这话好似一锄,火星四溅,正劈在我胸中块垒上。
那是京观般冻在一起的大河和冰雪,饿殍与头颅。
我不由道:“那又要如何才能除这大不平?”
肇先生慨然一笔,落成金光,万点闪烁在龙鳞上:“愚见方才你也听到了。读书便能济世,这是汉人最聪明最好的办法。我武祖雄才韬略,也开了科举,可恨真皋人愚钝,不解大义。汝辈汉人当懂,为何又要辜负这兵不血刃,除大不平的机会?”啪的一声,他把手中笔掷回几上,在红漆几面是污了偌大一团:“濯秀再势大,也不过一城一山!以沈公子的jīng明,若能为官,未必不能活拓南一道的百姓。可惜他偏要当个游侠儿!”
我大笑起来:“可依我看,沈识微哪怕不做江湖客,也当不了官。”不知为何,觉得心血翻涌,嗓门也放大了:“这厮瞧着玲珑八面,但其实一肚子愤世嫉俗,加上这目无余子的德xing,在官场里扑腾,我怕他要憋屈死。”
最糟糕是脑袋后面有点尖。这厮天生反骨,谁能挫得平,磨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