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医院是个奇妙的场所,生与死、喜与悲,都在这里重复上演。
那两个护工,因日日见到尸体的缘故,也并不觉得怕,反而一路有说有笑。他们穿过大半个院区,穿着统一住院服的病人,有的被家人扶着出来散步,有的,躺在chuáng上痛苦地shen • yin。不知是哪一层楼,传来初生婴儿响亮的哭声,这qíng景刺激得沈国栋几乎要崩溃:这滚滚红尘啊……
猛然间,旁边病房里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一个女人嚎啕大哭被人半拖半扶地架了出来。
想来只有至爱的亲人死了才会这么难过吧。沈国栋看到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母亲。他悲痛至极,忍不住看一看那被白布裹着的尸身。
被车轮辗过的尸体绝对不会好看,不知父母来认尸时会不会晕过去?
那少年也被勾起了心事,神色黯淡地低语:“我死了,没有人会为我哭的。”
沈国栋心中难受,不语。
少年声音里有种孤伶伶的落寞。他怔怔地看着那个女人,许久才把视线收回来,勉qiáng冲沈国栋笑了一下,自嘲地说:“我做人……很失败。”
刚才清理尸体时沈国栋就看到了,少年染着一头无比张扬的金发,一边耳朵上至少打了六七个耳dòng。他大致可以猜到这少年活着时是怎样的人:叛逆、骄纵,家里有点钱,但jīng神十分空虚,自诩为新新人类,不喜欢念书,出格的事可能没怎么做,但绝对的恣意妄为。他说没有人会为他哭,那就是没有朋友,没有爱人,孤伶伶,一个人……,人皆有恻隐之心,沈国栋有点同qíng他。勉qiáng安慰着说:“怎么会?你父母……”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那少年一声短促的笑给打断。“拜托,他们都死了好几年了。”
啊!没想到在这种太平盛世,居然还真的有这种身世奇突的孤儿。沈国栋的同qíng心再添三分。“不好意思……”
“没什么。早就习惯了。”他倒是很不习惯接受别人的同qíng,立刻岔开话题。“我看你这么留恋人世……生前一定过得很幸福吧。”语气中,藏着几乎不为人察知的隐隐羡慕。
幸福?
沈国栋一呆。
就象所有的父母对初生的孩子寄予无限厚望一般,他的父亲也未能免俗。
可是他并没有如父亲所愿成长为国家栋梁。高考落榜后,带着一点年青人的狂妄,他那么不知天高地厚地扬言:天生我材必有用!不信只有读书这一条路!没头没脑一头扑进社会,一下水就被淹得够呛。
现在回头来看,才发现当年的自己真是天真无知得可爱。琐碎的生活消磨人的壮志,进入社会越久,越没了当初的激qíng,现在的沈国栋,是一个安于平凡的普通人,既无一技之长,也无高学历文凭,为着生活,打各种各样的工。他当过超市的仓库保管员,也在加油站加过油,因为清楚地知道自己条件有限,所以虽然已经进入大龄青年的范围了却仍然不敢轻谈婚姻。
活得不是不辛苦的。
那少年看他神色黯淡,立刻明了于心。
“既然活着这么烦恼,那为什么还这么留恋呢?”
话不是这么说的。沈国栋惆怅地叹气。
虽然活得很辛苦,可是也不是没有幸福的时候。
平民的幸福,从来不会是巨大的。有时候只是久雨后暖洋洋照在身上的一片阳光,有时候是和几个推心置腹的好友去喝夜啤,又或是用加班工资给家人买了礼物家人收到时温暖的笑脸,甚至有时是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晚饭……这些小事活着的时候平常得不值一提,但此刻来想,却分外怀念。
“这一生就这么完了,你会不会觉得很不甘心?”
少年讶异。“怎么会?”
“如果此时去到阎王殿,阎王命你将一生作为写下,你写得出么?”
少年一愣,怔怔看住他。年轻如他,当然从未考虑过这种问题。
沈国栋一看他这个样子就知道这也是个虚度光yīn的人,不由得沮丧地叹口气。“我想我一定一个字也写不出。”
有一个时期,年轻的他曾经那么满不在乎地发表谬论:时间就是用来làng费的,不làng费也是会过去的。
现在想来,沈国栋后悔得要撞墙。如果早知道他的生命如此短暂,他怎么敢不珍惜每一天?
“如果可以重新来过……”他想他一定不会重蹈以往的覆辙,必定会好好珍惜每一个瞬间……想着想着,又忍不住苦笑。明知道生命于每人只有一次,为什么自己还要抱着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