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女儿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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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暗。
吩咐斗篷人鱼照顾好爱丽儿后,柳森来到了这座宫殿的第一层。宫殿背后的位置,有一条窄窄的巷道。巷道里,是一线清澈的、暗流涌动的水渠。
此刻已经临近正午,这条巷道中,却仍然清幽凉爽。柳森俯身,掬了一捧水,鼻翼翕动,嗅到了海的气息。
她从怀里取出一枚雪青色的、表面光滑的海螺,置于唇边。
她轻轻吹响了那枚海螺。
人耳无法听到的声波,自空气中激荡开来,传到了遥远的地方。清渠里的水也缓慢而悠长地震出了波涛。
水流声潺潺,柳森安静地等候。
一段时间过去,那一线天空里所露出的艳阳的位置似乎稍微移动了一点,又似乎一动不动。
连续的破水声传来,五条容色姝丽的人鱼甩动着她们湿漉漉的头发,出现在了这一方狭巷。金色、银色、水蓝色,她们的头发就像被剪断了的丝绸一样,即使断口参差,却依然光彩耀目,艳色夺人。
五双潋滟的、人鱼的眼睛,齐齐望向她。
“你是爱丽儿身边那个……”诧异过后,其中一位水蓝色头发的人鱼喃喃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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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炮声震天响。结束了一天的冗长仪式,英俊的王子横抱着他的新嫁娘,在不绝于耳的欢呼声与口哨声中,登上了那艘镶满金珠银饰和各色宝石的巨大的船。
这艘船本就是为了王子迎接他的新娘而准备的,此时被勤劳的仆从们仔细布置了一番,看起来更加温馨与舒适了——紫色的、绣金线的天鹅绒软垫堆满了船中央最大的那个房间;柔软的大床旁,还挂了几圈珍珠和紫水晶串成的、光芒润泽的帘子;斑斓的宝珠发着柔和的彩光,一闪一闪地,像是缤纷的星星眨着她们妩媚的大眼睛。
他们要在这艘船上休息一晚,明天早上再一并启程,载着满船沉甸甸的喜悦与幸福,返回王子的母国。
拿着竖琴的吟游诗人靠坐在白帆旁,修长洁白的手指拨弄着琴弦。梦幻的、轻盈的乐声,流淌在熏香炙烤过的、掺着酒香的空气里。
甲板上,骑士、扈从、水手……所有婚礼的宾客们都跳着热烈的舞蹈。他们鼓掌、转圈、手肘相碰、肩膀相撞,互相对视着,高声打趣着、揶揄着、笑着,他们谈论着这段天作之合的姻缘,并梦想娶到一位像公主这样美丽金贵的姑娘作自己的妻子。
“说不定呢!娶不到富庶王国的公主,娶个偏远小国的千金也可以啊!你看公主的皮肤是多么细嫩洁白!”
“是啊!哪个男人不以获得一位尊贵公主的青睐为荣呢?可惜我家那婆娘只是一个农场主的女儿,皮肤粗糙级了,真叫人倒胃口!”
“趁着年轻,你可要好好努力!不然以后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娶一个腰如水桶、长得像母象一样的女人了!哈哈哈!”
“我才不要!这样的女人还能叫女人吗?你怎么不自己娶一个回家啊!”
“……”
戴着金银饰品、赤着蜜色双足的奴隶舞娘,在上抬的一块舞台上,迎着歌声翩翩起舞。她们笑容娇羞,恣意展示着美好的身段。偶尔听到男人们的谈论时,她们会掩着面,咯咯地笑,不时随声附和一两句,体现自己的乖顺柔弱的女性气质。
晚霞落下了,月亮出来了。遥远的海面上,那轮小巧的、淡色的月亮低低地挂着,船上仍然沉浸在狂欢的、热闹的氛围里。
忽然,有人惊声尖叫:“不好啦!船舱漏水啦——”
一种惊惶的情绪像野火一样蔓延开来,紧紧攫住了所有人的心。
布置得昂贵又舒适的房间里,王子正与邻国公主亲热。王子琥珀色的双眸里,倒映出他新娶的这位美娇娘的身影。
她躺在他的臂弯里,以往端庄又矜持的面容变得绯红,这让她看起来可爱极了。
他真挚地夸赞着她:“你实在是太迷人了!这世上在没有比你更美丽、更矜贵的女人了!”
王子着迷地,用指尖描画着她的眉骨:“你知道吗?我经常会梦见一位金发蓝眼的姑娘将我从海啸中救起。你会不会就是我梦中的那个姑娘?”
邻国公主眼睛中盛满了茫然:“可是,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你。”
“没关系,这也许就是命运之神给我的启示!……祂提前预见了,你会出现在我的生命里。”王子轻笑,捏了捏公主粉扑扑的脸。
突然,他瞳孔骤缩,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的眼珠里,倒映出了另一个人!
一个本不应出现在这里的人!
柳森冲他招了招手,挑眉:“怎么?很意外?”
她的手上拎着一个亮闪闪的东西。
水晶的柄,银寒的刃。
——是一柄短匕首。
王子嘴唇和牙齿都打着颤,这突发的事件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他知道自己并不应该感到畏惧,这种情绪是如此荒唐而可笑,但他却真实地、止不住地哆嗦起来,冷汗从他的额头滑落,滑过眉弓、滑过鼻梁、滑过人中和下巴,砸在紫色天鹅绒的褥子上,洇出了难堪的、深色的痕迹。
邻国公主不解,摇了摇他的肩膀,正准备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感觉后颈一麻,被人晕了过去。
“放心,你只是会沉睡一会儿。”柳森对晕倒的邻国公主说,随手把她丢到了门外。
斗篷人鱼适时接过,跟她比了个“收到没问题”的手势。
舱门掩上,王子冷着脸道:
“我真是昏了头!居然相信你们这样卑劣的异种生物!你们潜伏到我的身边,到底有什么恶毒的目的?”
卑劣?恶毒?
柳森:“谁卑劣?谁恶毒?”
王子强自镇定:“自然是说你们!你们这些龟缩在海底的、见不得光的恶心生物!”
在门缝外偷看的斗篷人鱼直乐:路走窄了啊人类的王子。
柳森挑眉:“看来你搞不清自己现在的处境。”
王子:“你想对我做什么?这整座船都是我忠心的侍卫和仆从!我只要喊一声,就会立马有人闯进来!将你捉住!”
柳森无语,她走上前,像提拉一只小鸡仔一样,单手把王子提了起来。
王子的四肢凌空乱抓,却完全无法摆脱钳制。
柳森用匕首划开那柔软的天鹅绒的褥子,随手从里扯出一团填充物,塞到王子嘴里。她盯着他的眼睛,冷笑了一声:“那你喊啊。”
被拎着后颈的衣服的缘故,王子的脖子被前领口勒住,他喘不过气,窒息感从他的后脑蔓延至鼻喉。他眼球充血,面色憋得紫红。
他的嘴唇血色尽失,苍白得像是病入膏肓。他张嘴,口涎流出来,浸湿了那团羽绒和羽毛混合的物体。他努力叫喊,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残破气音。
柳森随手把他丢到墙角。新鲜空气终于奔涌而入,王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接着,仪态尽失地撑着墙,佝偻着身躯,断断续续地干呕。他昂贵的衣服被畏惧的汗水湿透;尊贵的头颅上,那被精心打理过的、乌黑鬈曲的头发,紧紧贴附着头皮,狼狈得一塌糊涂。
柳森俯视着他:“痛吗?”
王子沉浸在窒息感的后劲中,发不出哪怕一个完整的音节。他大脑一片空白。惊恐、畏惧、绝望……潮水一样碾入他的每一寸神经。他的眼白里密布着蛛网般的血丝,瞳孔里是化不开的、深深的惊异与惶恐。
当女人的话语声落下时,他开始激烈地咳嗽,扶着墙的手脱力下滑,双膝重重砸到地面。沉闷的声音响起。他颤抖着做出求饶的姿势;同时努力却费力地张口,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眼底的惊惧更甚。甚至染上了悲戚的色彩。
——他短暂地失语了。
“看来是不痛。”
柳森屈指,弹了两只嗡嗡振翅的虫子到他的脚心——这是她从人鱼公主们那里拿的。
这些虫子有着尖锐的、刀子般锋利的口器;它们闪着寒光的翅膀,甚至能切割开海底的礁石。
一阵钻心的疼痛自足底传来,王子惊叫出声,指甲深深抠入船舱的木头墙壁。他双腿踢蹬着、抽.搐着。
但那疼痛丝毫未减,反倒随着他的动作,愈发强烈起来。
柳森打量了他一会儿,凑近到他耳边,轻声问:
“——王子殿下。”
“——你会跳舞吗?”
瘫软在地板上的王子,痛苦地抽着气,发出断断续续的破碎音节。他双腿麻木,意识游离,勉强能听清她的声音,能拼凑出她话里的意思,却不能够立即清晰地理解。
本就高挑的女人逆光战立,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王子瞳孔轻微涣散,被笼罩其中,听见她缓缓开口:
“殿下知道吗?”
“跳舞……是很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