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60
一如往常的。
谢如琢淡淡的:“嗯。”
月夜的清辉洒在城市的钢铁森林里,洒在街道上。人行道上全是树的投影,像是黑色的地毯上交杂着微弱的光斑和光块儿。
谢如琢走在街道挨着人行道的一侧,街上的人稀稀拉拉的,时不时有车在零星的打闹说笑声中呼啸而来又呼啸而过。
而谢如琢的步伐照旧是从容的,不疾不徐,仿佛与这个城市融为一体,又仿佛格格不入。这样的从容,像坚定的山一样,令阮糖格外安心。
她对月打了个哈欠,在他肩上换了个蹲姿,三瓣嘴微微动了动,口吐人语。
“很久很久以前,在森林王国里,熊爸爸和熊妈妈生了一个熊宝宝。在熊宝宝还在牙牙学语的时候,因为熊妈妈的大意,熊宝宝被黑森林里的黑牛精抓走了。
在黑森林里,有许多其他和黑牛精一样的动物,像是行尸走肉一样,在黑森林里浑浑噩噩,还时不时地抓几只小动物回来。
所有小动物都和熊宝宝说,他们没有未来了,将来注定埋葬在黑森林里,到能生孩子的时候,就会被卖给其他精怪的孩子配种。
可是熊宝宝不同,它坚信,总有一天它会走出黑森林看见黑森林外的阳光。时间在漫长的苦痛中挨呀挨,它的信念却越来越坚定,而坚定的信念和现实的冲突也越来越让它感到痛苦。
就在它想‘要是我永远看不到光怎么办’的时候,大猫警长率领着它的小弟小妹冲进了黑森林,解救出来所有的小动物。
熊宝宝终于见到了光。
可是,明亮的光却照出了黑森林留在它身上的丑陋疮疤。
被熊爸爸和熊妈妈带回家之后,他们总是嫌弃它,嫌弃它接受森林学院的教育太晚,不像别人家的宝宝那样自信优雅体面,总是木呆呆的,显得很没见过世面。
他们总是嫌弃熊宝宝,熊宝宝只好越来越努力,希望可以得到他们的认可。可是,除了熊爸爸和熊妈妈,经常和他们家来往的动物也开始奚落它。
渐渐地,熊宝宝越来越没有自信,它仿佛,被所有动物踩进泥里,再也翻不了身。
从前,在黑森林时,它坚信自己可以成为最耀眼的存在,坚信自己可以走出黑森林,成为最优秀的动物。
可是,走出黑森林后,它不再坚信了,它只是默默地努力,希冀着,朝着优秀的方向走。
她发现——
森林那么大,比它优秀的动物那么多,而它却那样卑微、渺小。
在森林学院时,不论有多少人说它长得好看,说它优秀,回到家,它依然是熊爸爸熊妈妈口中一无是处的熊宝宝。
这样的熊宝宝很痛苦。
它痛苦于自己的不够优秀,痛苦于自己注定无法成为万丈瞩目的大动物,于是,它开始和自己和解,认为,只要自己是熊宝宝就好了呀,谁规定了动物一定要成为光芒万丈的大动物呢?
这是有一点效果的。
于是,熊宝宝开始相信平等,相信天生我材必有用,不论做什么都能实现自己在森林王国的价值。
在遭受熊爸爸熊妈妈和周围其他动物的嘲笑时,它据理力争,却总是被他们颠三倒四毫无逻辑的话说得哑口无言。
熊宝宝忍受着这一切,终于有一天,在森林学院里,它看到了真正的天才——鹿宝宝。鹿宝宝是绝对的漂亮动物,长相优雅、漂亮,性格也好,特别受欢迎。
于是,不通动物事的熊宝宝情窦初开,每次一看到鹿宝宝就面红耳赤,独自躲在树后嘤嘤嘤。
它开始了解鹿宝宝的一切。
可是,越了解,越能体会到鹿宝宝有多优秀——是可以碾压森林学院所有人的存在,包括老师。很多动物都说,已经没有老师可以教鹿宝宝什么了,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提前毕业。
鹿宝宝的耀眼,闪瞎了熊宝宝的一双钛合金熊眼,也教会了它什么叫喜欢、什么叫向往。
它特别想靠近鹿宝宝。
可是啊,哪怕熊宝宝平时经常反驳熊妈妈和熊爸爸的贬低,反对周围动物的贬低,他们依然在熊宝宝的精神世界里留下了耻辱的烙印——鹿宝宝那么优秀那么耀眼,它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熊宝宝罢了,有什么资格靠近鹿宝宝呢?
它难道不会自惭形秽吗?
它会。
后来,熊宝宝的一生,都在为自己的不够优秀而痛苦,有多少人夸它是神仙熊宝宝是天才熊宝宝做出来的香料特别好、设计出来的木碗木盘木壶是艺术,她就有多痛苦。
因为熊宝宝知道,它不是神仙,它不是天才。
那些赞誉,它不配。
它只是一个,一无是处的熊宝宝。它终其一生,都在寻求熊爸爸熊妈妈以及他们一家的亲朋的赞同。
可是,它从来没有得到。
最后,天不假年,熊宝宝抑郁而终。一直到死,它都没有获得熊爸爸熊妈妈眼里的成功,也没能得到那些否定它的人的认可,更没有靠近过它魂牵梦萦的鹿宝宝。
它只是,悄无声息地来到这个世界,又满身伤痕地黯然离场。”
阮糖讲完,自己先受不住了。
“嘤嘤嘤……”她一边干哭,一边扯着谢如琢的衣领往眼角蹭不存在的眼泪,“熊宝宝真是太惨了呜呜呜……”
一边嚎一边悄悄留意谢如琢的反应。
她是有点忐忑的。
也是第一次这样剖白自己。平凡太令人痛苦了,尤其是一个人终其一生都在追求不平凡的前提下。从前的她从来不敢靠近谢如琢,她怕谢如琢发现阮糖的平凡、阮糖的不可爱,怕他看见阮糖的缺点,从而讨厌阮糖。
而现在。
她是一只草泥马。
谢如琢不知道阮糖,就算是讨厌,也只是讨厌熊宝宝而已。
熊宝宝和阮糖有什么关系呢?
她抽噎两声,又细细地说:“我也知道是熊宝宝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啦,它也确实不可爱不优秀……”
话没说完,就被谢如琢淡淡的声音打断,“可是,优秀的标准是其他动物定的,熊宝宝为什么非要达到其他动物定下的标准才算成功?假如熊宝宝并不赞同、认可其他动物,为什么要向下,寻求本就不如自己的动物赞同呢?”
说完这一席话,谢如琢心中有一瞬间的枉然。
好像这样一番话,本该早就说出来的,却又细究不到这种情绪的源头。他微微皱了眉,路灯的光突然就黯淡了。
阮糖一愣,怔怔地说不出话。
为什么?
她为什么一定要她的父母、其他贬低过她的亲戚们认可她呢?明明,她是那样讨厌他们,认为他们庸俗而市侩,却又为什么被他们的所思所想裹挟?
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就一定是成功吗?
成功的标准谁定的?
当她反对金钱、权势、名利、地位成为衡量一个人成功的标准时,为什么又要去寻求践行这一套的人的认可呢?
夏虫不可语冰,为什么非要向夏虫证明冰的存在呢?
阮糖收了她那套夸张的假哭,童稚的嗓音脆生生的,“你说得也是哦。”
“什么叫也是?”谢如琢没好气,“本来就是。”
心头突如其来的悲,仿佛都散在夜风里。
阮糖猫咪往下一滑,被谢如琢接住,落进他怀里。她轻轻地嗅着他身上淡淡的香气,想:够了。有了这一段经历,重生复活之后,哪怕依然只能远远地看着他,她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他们,终于有了交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