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 36 章
两只仙鹤在头顶上展翅掠开,有一人自中间缓缓降落。
晴天,白云,鹤舞,傅东肃又风流俊逸,古雅端庄,这幅场景真是美不胜收,简直可以留在画上,以便凡夫俗子们当作神仙般顶礼膜拜。
其实在没见到人,只听见声音的时候,在场几位便都知道来者是谁了。
但看到这幅情形,除了上官松霞不为所动,觉着是理所当然习以为常外,穆怀诚跟云螭两个,却各有心思。
怀诚没出声,只垂眸拱手向着傅东肃的方向行了个礼,以示恭敬。
云螭便没有那么客气了,抱着双臂笑道:“好大的排场啊,弄得这么花里胡哨的,也不知是做给谁看。”
傅东肃对他从来印象不佳,而直到如今,所发生的种种仿佛都印证了自己先前所感所知,并非偏见,而是有“先见之明”。
想到这里,不由看了上官松霞一眼:当初如果她能狠下心来,这个妖孽此刻起能如此猖狂。
目光一对,松霞君立刻领会到了傅东肃的意思,但见到傅相,她心中所想的只有一件事:“绮霞峰如何?”
傅东肃见她此刻所惦记的还是绮霞宗,眉头一皱,道:“暂时安定,放心。”
上官松霞得了这一句,才真正松口气,当下向着东肃行了礼:“多谢傅相。”
傅东肃道:“现在你该在意的不是这个吧。”
上官松霞顺着他的模样,也看向云螭。
不等她开口,云螭主动自觉地:“是啊,现在师父在意的该是我才对,你是不是这个意思啊?”
“放肆,”傅东肃才不肯惯着他,冷笑道:“怎么,你现在不装了?当初上官带你上绮霞峰我便觉着不妥!到底给我一语成谶!”
云螭啐了口:“少在这里装神弄鬼的,你知道什么不妥?先前在绮霞峰的时候我也没做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儿,你不过是在师父跟前架桥拨火,挑拨离间罢了。”
傅东肃脸色一变,他向来是人见人敬的身份,哪里会给人这么诋辱,几乎按捺不住。
上官松霞道:“傅相,请息怒。”
傅东肃只以为她竟要为云螭说话,不免愠怒。
谁知松霞君垂首道:“先前确实是我的疏忽。”
傅东肃听她如此说,心里突然好过许多。
他先前确实是有些怪松霞君屡次不听自己的好言相劝,可既然她主动认错,他登时就没了要怪她心意,反而说道:“罢了,这也不怪你,都是这妖孽太会装模作样而已。”
不知不觉中,傅东肃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温和的安抚之意。
上官松霞敛袖俯首致意,心中颇为感动。
傅东肃走近了一步,抬手在她的右臂上轻轻地拍了拍:“毕竟对我而言,你安然无恙,才是最重要的。”
上官松霞看向他的动作,她本不喜跟人接触,但傅东肃并非不相干之人。
不管是绮霞宗的危难,还是他先前为了云螭而跟自己两次反目,她都是欠了傅东肃的。
她因为云螭,对他恶语相向,傅东肃也扔下过再不回头的话,本来这回就算他袖手旁观,她也说不出什么来,但他非但到了,且并不怪罪。
她只有一句“多谢”,就显得很轻了。
所以此时上官松霞并没有表示出任何不悦。
云螭看看傅东肃,又看看上官松霞,两人是同修,也都是其中的佼佼者,东肃高贵古雅,上官秀美超逸,两人比肩而立,隐隐透出几分无法形容的相衬。
倘若是世俗之人见了,恐怕会惊呼一声“神仙眷侣”,“相敬如宾”。
云螭觉着这场景极为碍眼。
而同样觉着刺眼的,还有站在他们身后的怀诚。
穆怀诚其实是习惯站在上官松霞身旁的,或者是在她身前,帮她应酬交际,或者是在她身后,相陪伺候。
他做尽了所有,任劳任怨,甚至以为会永远那样。
而那也是他所能拥有的一切。
但是现在,怀诚竟非常的羡慕,这近在咫尺的能跟松霞君比肩而立的傅东肃。
这份“羡慕”却并非默默的,而是藏着些些许的锋芒。
可相比较穆怀诚的“羡慕”,云螭就直白的多了,他冷笑道:“穆怀诚,你方才说我诋辱师父的清誉,那这会儿有人公然动手动脚的,你怎么一声不响了?”
怀诚正揣着一团抑郁,不能出声,突然听云螭点了名,他愕然抬头。
穆怀诚当然知道云螭是故意针对傅东肃的,可这种景况下,他当然不能顺着这人。
于是道:“你,简直越发胡说!傅相跟师尊之间的交情,自然不是你能妄自揣测的!”
云螭势要挑拨到底:“是吗,我是比不上他们的‘交情’,那你呢?”
怀诚像是给往心头戳了一刀似的:“你说什么?”
上官松霞淡淡道:“怀诚,不要理他。”
穆怀诚别人的话可以不听,但是松霞君的每一个字对他而言都如闻纶音一般:“是,师尊。”
傅东肃本来又给云螭的话挑动了怒意,可见上官松霞反应冷淡,他心里就明白了,松霞君既然看破了这小子的真面目,自然不会再像是先前一样偏袒维护了。
他心里越发舒坦了几分,当下只也一笑道:“你这妖孽,到底是谁挑拨离间。你以为会有人相信你这些捏造胡话?”
云螭见穆怀诚不为所动,最可气的是上官松霞的态度,居然说“不要理他”,却对傅东肃那样的好!
而傅东肃的所谓“捏造胡话”,当然不止指的他刚才这句,恐怕是说云螭先前提及的那句。
云螭的眼神一锐,笑道:“胡话?呵呵,傅东肃,你不如问问我的好师父,我刚才说的话是不是信口开河的?”
他不等回答,又盯着上官松霞:“师父,你是个最正直光明不过的人了,当着傅相的面儿,哦,还有你昔日的大弟子,你告诉他们,你是不是答应过我,要亲亲我的?”
穆怀诚微微低着头,大袖中的双手已然握紧,这种话只是听一听,他就觉着仿佛有人攥着他的心一样。
傅东肃不禁看了上官松霞一眼,却见她微微抿唇,并没有立刻回答。
像是看出了什么,东肃握住她的手:“上官,你不必在意这等妖孽的话,我也是不会相信的。”
云螭的声音提高:“你爱信不信,何况那是师父跟我之间的事,我们爱如何就如何,你信不信,有何相干?”
这件事,本是为傲因作乱,人命关天。
上官松霞可以解释,但云螭偏偏肆意曲解。
“够了,”她忍无可忍,抽手上前一步:“你除去傲因救助人命,本是好事,也是你的功德,只是你不该用此来挟制我!你冒充小九欺骗在先,又用禁制禁锢在后,现在还如此信口造谣,你到底想如何?”
穆怀诚跟傅东肃听的明白,他两个都是很清楚上官松霞脾性的,若这少年非是捏造,那必定事出有因。
如今果然。
傅东肃冷笑不语。怀诚的表情也见微妙。
云螭最讨厌傅东肃那仿佛看破一切的神情:“我想如何都跟师父说了啊,师父不也知道么?”
他笑看着松霞君:“我自然是想做……这姓傅的做不到的。”
傅东肃愣住。
傅相一时想不到,什么叫自己做不到的。
穆怀诚在松霞君身后,脸色一变,他先是看了眼上官松霞,然后怒道:“混账,你竟敢冒犯师尊!”
不等上官松霞开口,穆怀诚闪身掠出:“我岂能容你!”刹那间拔剑出鞘,向着云螭疾冲而去!
云螭见竟是穆怀诚先冲出来,微微地诧异。
他脚尖点地,如风后退,百忙中扫了眼傅东肃跟上官松霞,傅相仍是错愕之色,上官松霞脸色不虞,但她的双眼却看向穆怀诚,大有关心他安危之意。
云螭见状心里有数,低低一笑。
怀诚运剑如风,剑气笼起一团白雾似的。
上官松霞本是极担心他,可看了一会儿,不由暗暗颔首,觉着穆怀诚的剑法是比先前在山上要高明的多了。
谁知傅东肃轻声道:“怀诚恐怕不是这妖孽的对手。”
上官松霞一惊,傅东肃却又思忖着问道:“这个小子,方才那句是何意?他想……什么?”
松霞君无言以对。
而那边,在两人错身之间,云螭望着怀诚含怒的眼神,趁机笑道:“你这人倒也有趣的很,我明明是说的姓傅的,谁知他还没反应过来,你倒是知道了?”
怀诚的手一颤,剑招放缓。
云螭唯恐不戳死他一般:“嗯……是不是你心里也有这念头,所以我还没挑明你就无师自通了?”
“我没有!”怀诚立刻否认,声音却微微发抖。
“哈哈,”云螭长笑了声,道:“这有什么可怕的?喜欢就是喜欢,你瞧,反正你现在都不是绮霞宗的人了,难道还不如傅东肃吗?我觉着你很可以大大方方的承认。”
怀诚先是一愣,继而喝道:“你胡说!我才不会听你这妖孽的……”
话未说完,只听上官松霞喝道:“怀诚!”
与此同时云螭道:“你若真的心里没有,我说什么也白搭,但现在看来还真给我说中了。”他嘿然一笑,趁着怀诚心思浮动的瞬间,断喝了声,一掌劈出,竟将穆怀诚的剑锋荡开。
他张手,泰山压顶般往怀诚肩头抓去!
那边上官松霞看出不妥,所以出声示警,可惜到底无用。
她正欲上前,却给傅东肃拦住,傅相知道她功体未曾恢复,所以亲身而至,想要为怀诚解围。
谁知云螭动手极快,抢先一把擒住穆怀诚,左手捏着他的肩,右手将他的剑抢了去。
嘴上还不停:“只是你惦记也是白惦记了,师父是我的。”
穆怀诚背对着他,双眼死死地睁大,他看着前方,那是赶来救援的傅东肃,而越过傅相,正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一刹那,怀诚张手一握,竟是握住了长庆剑的剑锋!
云螭才要挥剑,却想不到他居然如此。
一怔之下,怀诚身形晃动,猛然一口鲜血往前喷出,而他的手也被那把长庆割的鲜血淋漓,但他却死死地握着,好像怎样也不会松开!
云螭极为意外,本来正要御剑对上傅东肃,察觉怀诚如此,只能暂时弃剑。
却在此刻,傅相喝道:“妖孽,敢公然伤人!”
傅东肃人还没到,浑厚的云气奔袭而来,云螭只得松开穆怀诚,急忙后退。
而穆怀诚好似失去依凭般,摇摇晃晃往地上跌了过去,直到这时候,他还是紧紧地攥着那把长庆。
却好傅东肃赶到,一把拉住他往身后一扔:“上官!”
上官松霞正也掠了过来,两人配合得当,她一把将穆怀诚抱了去。
傅东肃却身法不停,左手打了个八卦印,右手一招,掌心便多了一柄寒光闪烁的长剑:“今日便叫你死在正玄剑下!”
按照云螭的性子这会儿一定会回嘴,可不知为何他竟没有理会傅东肃这句话,而只是看向上官松霞跟穆怀诚的方向。
却见松霞君拥着穆怀诚,后者仿佛是个遭受重创的模样,嘴角鲜血如涌,气息奄奄。
上官松霞满面痛惜,却又抬头看向他,眼中全是憎恶。
云螭惊疑不定,又给松霞君这样的眼神扫过,这次换了他心神恍惚,几乎忽略了傅东肃的杀招。
刷刷数声,只听“嗤”地细响,他的左袖已经给剑锋斩断,左臂上沙沙地有些疼,受伤了。
傅东肃见怀诚受了重伤,认定是云螭下了毒手,此刻哪里还能容半分情,步步紧逼,剑气如雪,寒光道威,让云螭浑身汗毛倒竖。
他还没有现出妖身,而且也不想就在这里现形,但是这身体对付小妖小怪还过得去,一旦对上傅东肃这般的玄宗高手,那自然高下立判。
正在这时,只听上官松霞道:“傅相,我先走一步。怀诚的伤需要料理。”
傅东肃的招式稍微放慢了些:“好,你先回绮霞宗。”
说话间大袖一扬,原本盘旋空中的一只仙鹤俯冲而下。
上官松霞抱着穆怀诚,纵身一跃。
仙鹤发出一声清唳,展翅向上而去。
“师父!”云螭大叫了声,但是仙鹤背上的那人却并未回头,只看到仙鹤挥动翼翅,松霞君道袍的衣袂翻飞,不多时人已远去青天白云间。
傅东肃冷笑:“你还有脸叫她师父!你却没有这个资格。”
云螭深深呼吸以定神,灵光索从袖中飞出,他咬牙切齿道:“你这牛鼻子,几次三番坏我的事,我怎么你了,你把我视作眼中钉一样,你既然要战,那我就奉陪到底!看看你到底有什么本事!”
“你这孽障,早知你不是好东西。”傅东肃的正玄剑散发微光:“你是妖,就凭这点就该死。更别提你处心积虑到上官身旁,种种图谋不轨……”
云螭满不在乎地:“听说傅相擅长给人算卜,你这么自以为傲,当什么清净道士,不如去给人算命。”停了停,他道:“何况,你以为图谋不轨的只我一个?”
傅东肃以为他这句又是在嘲讽自己:“不必攀扯别人!上官身边的妖孽只你一个!给我受死吧!”
剑气纵横,瞬间已经将云螭的身形笼罩在内。
仙鹤冲天而起。
本是向着绮霞宗的方向,行了片刻,穆怀诚醒来,睁开眼睛之时,便看到是上官松霞正焦心地俯视着他,而他正横躺鹤背上,在她之前。
“师尊,”微弱地,嘴角还流着血,穆怀诚唤了声,突然又道:“我的剑……”
上官松霞将长庆拿了起来:“在这儿呢。”
穆怀诚松了口气:“太好了,我以为……咳,给那妖孽抢去了呢。”
他抬手要拿,却发现自己的手上已经包扎妥当。
上官松霞握着他的手腕,将他轻轻摁了回去:“一把剑而已,至于么?”
此时,上官松霞兀自心有余悸,倘若当时云螭不顾一切地挑剑而上,穆怀诚的手就不至于只是割伤了,他的手会彻底废掉!
事实上,松霞君此刻也不太明白,明明重创了怀诚,云螭又为什么会放开长庆剑。
怀诚道:“是师父送给我的,比我的性命、还重要。岂能丢弃。”
上官松霞欲言又止,只轻轻地叹了口气:“好了,我身上并未带紫云丹,你的伤势又不妙,等回了绮霞峰再给你料理吧。先不要说话了。”
天上的风有些大,吹的她鬓边的头发乱晃,穆怀诚就这么静静地躺着,眼睛望着上官松霞。
这一刻的角度,让他不免想起了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常常会躺在她的身旁,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再也不能那么肆意了呢。
“师尊,”穆怀诚轻轻地叫了声:“你……能让我重回绮霞宗吗?”
上官松霞没料想他会这么问,出了师门的弟子,从没有再回来的道理,这话她没法回答。
“就算,骗我一句都不行?”穆怀诚却善解人意的,看着有些可怜的样子。
上官松霞垂眸:“别做声。若可以的话,自己试着调息。”
沉默了片刻,怀诚道:“师尊,我不懂……那个小师弟,是什么来历的?”
上官松霞见他竟又问起云螭,心中微微烦乱。
她刚才之所以带着穆怀诚离开,一则是因为怀诚的伤很重,二来,却是因为知道傅东肃出手的话必不容情,她觉着云螭再怎么能耐,也未必能敌得过敬天宗头一号的人。
虽然知道他是妖,是容不得的,但是上官松霞竟没法儿留下来亲眼目睹那一幕。
她在心里想,也许是因为小九吧……那个曾经真实存在过的小九,不知下落的小九,跟云螭截然不同的人。
可是经过今日,只怕,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她果然不该收徒,本以为最后一个关门小弟子,竟又是这般下场。
乘鹤离开的那时,她听见了云螭叫师父的声音,她逼自己不能回头,心软的毛病,她是该改改了。
如果说之前还对云螭有一点惜悯,那么今日他下杀招重创穆怀诚的一瞬,她就已经不能再容情了。
怀诚问:“师父,也不知他的来历吗?”
上官松霞摇了摇头:“他说,他叫云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