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哭墙
她掸了掸指尖的烟:“病急乱投医呗。”
她自嘲一笑,把烟送到嘴边不急不慢抽了一口,看着他的眼睛,娴熟的呼出一口青雾,定了定,后退半步:“对不起,你走吧。”
他没动。
她先转身,到垃圾桶上摁灭了烟,把长发一撩,深呼一口气,往舞厅深处走。
他跟了上去。
见她上了二楼的卡座,来到一个大约三十多岁留八字胡的男人旁边,那男人冲她招招手示意她到沙发上坐,她垂着的手掌攥着一截裙边握成了拳,可没有犹豫太久,她坐过去。
他想了想,走上前。
“她欠你多少钱?”
“你是谁?”
“她朋友。”
“呦呵,什么样的朋友啊,男朋友啊哈哈哈……”
“她到底欠你多少钱。”
“一百万,你还得起吗。”
“……”张之挣瞥了林侬一眼,冷冷的,似乎在说“你一个小女孩拿钱当柴火吗能用那么多”。
林侬低下了头:“你走吧,不用你还。”
“我还。”张之挣没有语调。
林侬惊了惊。
张之挣盯着她的眼睛,不耐烦说:“就这点小钱,也配你把自己变成表子?”
林侬又低下头,张之挣却跨前一步,拉着林侬的胳膊,把她拽起来,对八字胡说:“三天之内打你账户上,你不用怕跑路,她既然欠了你钱,你该知道她的底,如果逾期未还,你再收拾她也不迟。”
张之挣把林侬带走。
一路攥着她的胳膊,走到门口,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走过红灯变绿的斑马线,站到一家耐克成衣店门口。
他松开她:“买件像样的穿,顺便把脸擦干净。”
林侬抬了抬脚尖,声若蚊蚋说了声“谢谢”才走进去。
她问店员借了湿纸巾把脸上的妆擦干净,再出来的时候穿着一身运动装,她整个人裹在肥肥大大的卫衣里,像个受委屈的小孩子。
他帮她付钱。
一共一千零六十。
他告诉她,这也得还。
林侬怔了怔,说先还六十,请他吃烧烤喝啤酒。
而这时他的手机响了,哥们儿问他怎么还没到。
他看了看林侬,犹豫了几秒,冲手机那头说:“不去了。”
后来张之挣无数次想,如果那天没有多管闲事,一切会不会不一样,如果多管闲事之后,没跟她去吃饭,一切还会不会发展成现在这样?
……
总之一切都是从那天开始的。
在中国,饭局总有一种魔力,人要是想变熟,就一块去吃饭。吃完一顿饭,陌生人也会变成熟悉的陌生人。
那天饭后张之挣送林侬回家。
林侬家住在城中村,一排排低矮的平房隐藏在明亮的大楼后头,公厕臭气熏天,大众浴池的招牌已经褪色,电动车和黄的绿的共享单车歪扭七八停在电线杆周围。
林侬走到一闪黑色的木门前,对张之挣说:“学校见。”
张之挣眼里流露出他自己毫无察觉的怜悯,林侬捕捉到了,然后什么话都没说,转身进家。
后来再见是在学校。
和以往见面的场景没什么不同,这次仍然是她在楼下喂猫,他在窗边看,而唯一不一样的是,她喂着喂着忽然抬起了头,冲他一笑。
那一笑,真是春风吹绿了两岸,漫山遍野都鲜活起来。
可他没有表示,只是沉默着,带着冬末的萧索,沉沉看向她。
按理说这么热脸贴冷屁股,她该害羞或者害臊才是,但她似乎并不在意,当天放学,她在他班级门口等他,堵住了他的路,递给他一把伞,然后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了。
下了楼他才发现外头下雨了,应该是刚开始下的,地还没湿。
手里的伞忽然变沉。
他下意思去寻找她的身影,四周都是人,可没有一个人是她。
下午上学,他向张雨晴打听了她的班级,去还伞,被同学告知她发烧了,正在医务室输液。
他转身立刻,越走越快,到后来下楼是跑着下的,一路跑到医务室,进去之前步子又慢了,深深呼吸平复了一会才走进输液室。
只她一个人坐在那。
见他过来,她很惊讶:“你怎么来了?”问完又自我否定,“难道你撑伞也会淋感冒吗?”
他没说什么,把伞放到她旁边就离开了。
然而没一会儿,他又回来了,手里拎着热粥。
她问:“学校餐厅这个点儿有饭?”
“叫的外卖。”他说,“从操场围墙栅栏里给我塞过来的。”
她怔了怔,几秒后扑哧一笑。
他眉梢也懒懒漾起一丝笑意。
……
后来的记忆都模糊了。
在一起之前的那段日子,他们似乎并没经历过什么值得回忆的事情,左不过是运动会上他拿了第一,她给他递来一瓶水,引起女生们广泛的讨论,或者是那只流浪猫又多了个投喂的人,他还和她一起给那猫取了名字,叫时光。
林侬家附近的小卖部里净卖些几毛钱的小玩意儿,他们常在一起比赛吹泡泡胶,或者吹比巴卜,又或者买两包五毛钱的辣条,你尝尝我的,我尝尝你的,特无聊也特幼稚。
在某个周末的黄昏,他会骑摩托车带她去兜圈,他们疾驰在日落大道上,风声猎猎,衣袂飘扬,好像私奔。
暑假的某一天,他陪她去看书,书架后面两个沉默的人共看着一本书,看似认真,实际上一个比一个呼吸紧张。
开学之后的第一个周末,她像电影里那样把耳机塞到他耳朵里,又在《Lavieenrose》的歌声里亲上他的脸颊。
然后他们在一起了。
他们的恋爱和其他人无异,不过是一起去食堂吃饭,她有时候会到他班里找他给他送东西,他则经常在她班级门口等她一起放学。
他们是同级,有个好处就是学校经常会发同样的试卷,他的试卷忘记带,就拿她的用,她有些题做错,他会用便利贴写上完整的解题步骤,在还试卷的时候一道拿给她。
她说最喜欢他嘴唇,不笑显得很薄情,笑起来又很温柔。
他说亲你的时候还很性感。
她骂他流氓。
他笑笑,又说,最喜欢她的名字。
她便笑深了,说:“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碎,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她轻笑:“我爸妈就是这么爱着对方,所以给我取了一个肉麻的名字。”
他说真好听,从那以后开始叫她侬侬。
渐渐地,他们也有了共同的朋友,融进了彼此的圈子。
青春期里一大堆人在一起玩,通常特别无惧无畏,他们一起去秋游,捉蚂蚱玩,去唱K,被起哄情歌对唱。
高二的春天朋友们约着一起去骑马,他帮她挑了一匹温顺的小白马,她取名叫“留住”,和流浪猫的名字连起来是一个美好的愿望。
他们还会在一起跨年,爬到大厦上看烟花。
人在高处的时候,连烟花也都会在脚下盛开。
朋友们许愿高考顺利,他问她有什么愿望,她的瞳孔倒映着烟火:“我希望你永远都爱我。”
他一愣,而后明白过来她的担忧——他是要出国的。
这个安排从小就有,无法改变,而他的确也有事业上的追求,并不会放弃出国的机会。
他告诉她:“我们还年轻,人不能只有爱情,还要有理想,要有目标,心里装着爱,眼里装着梦,一路朝前进吧。”
何况,只有出国深造,让自己变得更强,他才能掌控自己的事业,而掌控了自己的事业,他才能掌控自己的婚姻。
都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他们互相喜欢,又怎么会怕距离和时间?
曾经他真是这么以为的。
然而当他真的飞去国外,才发现,原来思念的滋味儿是那么难捱。
尤其是他在国外没什么朋友,每天都孤身一人穿梭在寄宿家庭和学校两点,可林侬在国内却过得有滋有味,朋友圈里不是发宿舍聚餐,就是发和朋友们打卡网红店,去周边城市旅游。
而时差也让他们无法时时刻刻煲电话粥,打电话的时候,因为圈子不同,没什么共同话题,通常聊了没几句就没话说了。
张之挣很害怕这种感觉,恰逢圣诞假期,他抽空回国来找林侬。
他那次回来没告诉家里,认识的人里也只有阿卓和陈遂知道他回来,阿卓打听到他回来是为了媳妇,还激动地偷偷查了他的航班,拉着陈遂过来偷看他约会。
很多年后他们一群人打麻将他才知道,那天阿卓拉着陈遂,两个中学生穿着校服背着书包翘了最后一节课去赶飞机,就为了和他同时间在上海落地,然后偷看嫂子长什么样。
林侬在上海念书。
所以张之挣连遗棠都没回,直接飞去了上海。
林侬来机场接他,两个人被人潮裹挟着,有人往外走,有人往里进,来来回回鱼群一般,他们夹杂其中,拼命寻找对方。
“阿挣!”
是她先看到他的。
她呼唤着他的名字,一声接着一声:“阿挣,阿挣……阿挣我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