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云门馆(2)
在闷热潮湿的暗室里听商歌讲关于李舒的事情,栾秋有时候会想起他和李舒在大雨滂沱的那几天,呆在山洞里的时光。
栾苍水送来的冰块放在暗室里,商歌总是不由自主地靠近。
冰块融化得很快,她伤痕累累的手臂拍拍地面上无法排去的积水,会忽然在叙述中插一句:“他帮长老们练功回来就躺在地上,很快汗水就流了一地。我们都以为他会这样融化着死去。”
商歌从来没说过那么多的话。她拼命地、竭力地重复自己曾见过的一切,就是为了从栾秋目光里打捞出一点点的怜悯和不舍。
和她的多话相比,栾秋总是很沉默。
他沉默着分心,一时想起李舒说过的胡话,一时想起李舒在清晨偷看自己练剑,被发现了就笑一笑。他应该曾经怀疑过的,但他已经忘记怀疑什么、又因什么而怀疑。
他又沉默着难受,商歌说什么都会令他浑身发痛,那痛从胸口生长,像藤蔓像流水,遍布全身。然后他想起李舒说过的许许多多话。真话,假话。他恼恨李舒,假话这样可爱,真话又如此可恨。
“我不是为了让你可怜他。”商歌说,“我是想让你,多了解他。”
栾秋和李舒分享过许多自己的事情,快乐痛苦,他全都说过。
李舒从来没有。他那泄露出的一点点痕迹,是义父从赤燕把他带回家,单看这一句,似乎是好结局。
像捧着一碗太过满的水,水面比碗沿还高,又是新烧出来的,烫得人手疼。李舒就这样托着它靠近栾秋,水不能泻、不能倒,他烫得双手通红,不敢放下,也舍不得停步。
栾秋迎接着李舒的目光。
那碗水已经不存在了。他不知道李舒会怎么放置那个空碗。
先移开视线的是李舒。
只有他自己知道,衣袖下的双手在轻轻颤抖,可他绝不能露出一点儿脆弱痕迹。
场下的吵嚷还在继续,追问浩意山庄的,还有给浩意山庄辩解的。
“她说是就是了?她是什么东西!”斜阳帮的夫妻俩说话响亮,一下就把呵斥栾秋的人的声音压了下去,“听风就是雨,你闭嘴!”
场面渐渐混乱。不相信这是“英则”的,和坚信这就是“英则”的,纷纷抄起武器对峙。
嗓门最大的欧阳大歌又充当和事佬,插在众人中间:“不要吵!”
他年纪大,也有一些威望,一开口便全场安静。
“有理不在声高,咱们虽然是以武论道的江湖人,但凡事总要分个是非对错,才……”
话音未落,有人在人群中尖声笑道:“青松阁当然要给浩意山庄说话了!他们就是浩意山庄的走狗!”
欧阳大歌面色青白:“是哪条不识相的狗乱吠?”
三个长相、身高一模一样的人站出来,正是喜鹊山庄的同胞三兄弟。
欧阳大歌一见,立刻眼红:当日诛邪大会上,他们三个打一个,将他灰溜溜掀下擂台,这仇一直没找到机会报。
这三人身段柔软堪比墙头草,随风摇摆,绝不会守定一处,当时为明夜堂出战,今日又给云门馆助威。
众人一片嘘声,欧阳大歌亮出他的银背大刀:“今日我便割烂你们三张狗嘴!”说着提刀冲了上去。
没料到劝架的先打了起来,众人轰然散出中央一处空地。三兄弟人多势众,根本不惧欧阳大歌,边躲边戏弄他:“输一次还不够,还想再领教第二……”
说话的二哥面上忽然啪的一声脆响,被一把扇子狠狠扇了一记。
这一记扇得他鼻青脸肿,吐出两颗大牙,顿时躺在地上起不来了。
栾苍水落在欧阳大歌身边:“云门馆给了你们多少钱?一个个争着当狗。”
他边打边说话,与欧阳大歌齐齐攻出。喜鹊山庄剩下那两人根本没有还手之力。不过吞吐瞬间,已经被大刀压在了地上。
“要shā • rén砍头,至少把事情问个清楚!”欧阳大歌怒吼,“他是英则,你们说是就是了?有什么证据!”
一直乐滋滋看戏的曲青君闻言点头:“问得好。”
她从怀中抄出一把铁扇,潇洒展开。
李舒不禁闭了闭眼睛。
果不其然,曲青君把铁扇塞在他手掌之中,捏紧李舒的手指不让他放松,随即猛地出拳,打向李舒胸口!
现在的李舒身上只有内功,根本没力气使用外功抵挡,那饱蕴神光诀的掌心袭来时,竟像龙卷风一样引发了他丹田内“明王镜”的呼应。求生的本能,以及曲青君引起的波动,让“明王镜”瞬间充盈李舒全身。
他狠狠飞出去,被谢长春抓住按在台上,咚地跪下。
手上的“星流”此时才落地,被“明王镜”激发的灿烂光华随着李舒松手,逐渐消失。
苦炼门门主英则的独门武器铁扇“星流”失踪在四郎峰附近,许多人都曾在山脚挖泥扒土寻找过。
“星流”沉重无比,有苦炼门独门内功加持,便可焕发奇特光华,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兵器。
场中一片寂静,直到“星流”光华彻底消失,成为一把平平无奇的灰黑色铁扇,才有人出声:“……这只能说明他练过苦炼门内功,怎么就一定是英则了?”
说话的是栾苍水。
连欧阳大歌都震惊得不敢出声,他倒是说得清脆:“咱们早就知道苦炼门恶徒潜伏在大瑀,一直都在四郎峰附近活动。总不能抓住个苦炼门门徒就说他是英则吧?这英则长得可跟明夜堂发的追缉令完全不同。”
“呸!你们栾家人,当然帮栾家人说话!”有人大喊,“管他是不是英则,都杀了!杀了!”
人群中立刻有人发声:“吵什么吵!不能便宜了他!这人一直在浩意山庄住着,浩意山庄又怎么说!”
在曲青君举掌打向李舒的时候,栾秋不由自主地抓紧了剑柄,身子微动。
只是他一动,于笙立时按住他手臂:“干什么?”
栾秋并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一半的他很冷静,疯狂思考着能让浩意山庄从这件事情里脱身的办法,一半的他只看着李舒,哪怕李舒根本不给他半个眼神。
关于李舒的所有往事,海浪一样在他心里翻涌。他对商歌的话并未全盘相信,但那超出想象的痛苦,又绝对不是仅仅依靠杜撰就能完全毫无漏洞地讲述。
李舒猜测,那些总是即使把话题转到浩意山庄身上的,应该是曲青君安插的人手。
场中议论声越来越大。
李舒很想、很想看一眼栾秋,但他不敢。再看就糟糕了,他担心哪怕和栾秋对上一个眼神,都会让在场的江湖人在栾秋身上多加一分不必要的指责。
耳中尽是嗡嗡的声音,各种议论,还有曲青君那能穿透一切的、志得意满的话语。
“……浩意山庄确实要给我们一个说法。我大哥走后,嫂嫂将我赶出山庄。她见识短浅,毫无经营管理之能,把好好的一个山庄料理得一塌糊涂。她死后山庄便落入栾秋手中。”曲青君看向栾秋,“你并非曲家子嗣,山庄应该是曲洱的,和你没有半点关系。”
于笙愤怒:“你说什么?师娘一直记挂你,你居然……?!”
栾秋却很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