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枝专场·上
连枝随手丢了一张牌,也不生气:“下头人出息了,咱该高兴才是……哎,别光顾说话,下个该谁摸牌了?”
“……”
众人又热热闹闹耍了半宿牌子戏,一过子,听头放了烟火炮仗,又吆喝端酒来再敬,满嘴不过是颠来倒去的吉祥话,互相敬过贺过了,这才从司宫台上离开,各回各司。
出了司宫台,诸人松上一气,各自散去,仪礼司的凑到御-用司吴祥身边,压音道:“吴总管,你听没听风?”
吴祥警惕一瞬:“什么风。”
仪礼司的左右看了看:“近半年,昭华宫那个不往司宫台上来了,顶是监的名头,整日里只是伺候那两位。”他捏捏大拇指,朝天上看了一眼,暗示一番,“有人说啊,是上头那位不行了,忙给那位殿下清道儿呢!咱们上头那位,以前是吃过冯简的亏的,姓连的是冯简的干儿子,他能不疑心?那位监就是白内情,这才赶紧地同司宫台划清界限。”
吴祥把他往墙角一拽:“你打哪儿听的,这话你也说得?!”
“有什么说不得!”仪礼司的笑了,“这宫里风大呀,别瞧现东风旺,指不好这哪天的,风就压倒了东风,你不过是天上的风筝,万一跟错了风,撞树杈上,岂不就成了冤死鬼?咱们是一个地方来的,正是老乡遇老乡,不得要互相扶持,你说是不是。”
他头前才送了那盆宝石盆景,要有这么个事,万一牵连上自己……吴祥想到这,被惊出了一身冷汗。八年前倒台的大太监冯简是如何武德门挨剐,他那一群“嫡系子孙”又是如何被杀被罚散了个干净,这些他现历历目,不说午夜梦惊,却也是心有余悸。
他年没攀上冯简那派,正庆幸,如今勉勉强强才算靠住了连枝。
怎么这才过了八年有余,连枝也要倒了?!
司宫台安荣居,太监吴集给檐下的灯换了烛芯,端了水盆进来,又从怀里抽-出绢丝手巾,轻轻擦拭那盆宝石梅花。连枝褪了身上的红紫制衣,换了件轻软贴身的素净衣裳,坐案前处理内务。吴集看了看头的天色,又看看连枝,低问道:“大监,奴才瞧了瞧,有一半不是宫里造的,那……也还是黑市上洗干净了捐到广济医局去?也还是不叫余提举知道?”
“嗯。”连枝头也没抬,掀了一页,“别留下把柄。”他想了想,又记一件,“那套紫檀木桌椅,也别进宫了,到候找人收了折成银钱,想办法给耿家送回去。”
这盆碧玺玉梅华贵万千,是的好看,可是东再好看也没用,手里捂不热乎。吴集不是心疼这盆景,而是心疼连枝:“您说您……图什么呀?”
连枝道:“他那里难。一个余楼支撑不了广济医局那么大的开销,他自己那点俸禄又贴补回提举司了,是季世子再有家财万贯,也不能只叫他一个人出力。余小神医想办的是福泽千秋的事,们自然是能帮就帮。更何况,这些东这里不过是腾灰,又没处使。”
吴集急了一下:“您知道奴才说的不是这个!”
连枝抬头看了他一眼。
吴集道:“这些东,您不想要就别收,这能洗的给您洗了,不能洗的摆屋子里可怎么办啊?还有那些子账、样册,小的说烧了您又不让。您说您没收贿,谁能信?这要是搜出来是祸害呀!您想想冯简……他、他就是死这上头!”他忧心忡忡地,“千刀,您不怕么?”
连枝静了片刻,半晌才放下笔,叹了口气:“吴集,你是不是听什么了?”
吴集嘀咕:“没有……”
“狗有狗洞,猫有猫道,太监也有太监的手段。”连枝道,“不是不想收,能不收的。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不经营全只能废弃,那办不成想办的事,帮不了想帮的人。只要这潭水不清,也就清不了,不与他们一根绳上拴,他们决计不会尽心尽力帮你办事。只是有些人有些事,若是不帮、不办……会懊悔终生。”
他仔细看了看吴集,极年轻的一个,若到了那么一天,确是可惜了。连枝认道:“你瞧哪宫好,想法子把你调进去,若是你有意,叫福生把你也带去昭华宫。”
“奴才哪里不去!”吴集自知说不过他,只好闭上嘴,静静地擦他的盆景,过会又补充一句,“死也不去。”
连枝无奈地摇摇头。
吴集半晌又突然想来:“那个新来的安顺还头跪听差,以叫他进来伺候您?”
“伺候作甚么,”连枝蹙眉,“看给他安排个差事是。”
吴集困惑:“奴才瞧,以为您是看他顺眼……”
连枝道:“他这犯了错,只怕回去也活不了几天了,人又呆愣,被人整死了不知冤主是谁。是父生母养的,若不把他要过来,瞧他被席子一裹扔出去不成?”
吴集抱宝石盆景要出去,嘟囔一句:“奴才觉得您该喝点消食茶了。”
连枝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待回过味来,又气又笑地扔了支笔过去:“胆子大了,敢说吃饱了撑的?”
吴集一溜烟儿地跑了。
连枝回到榻边,从床内的暗格内拿出一只小木盒,里头整整齐齐地叠一沓信,落款是一样的。他盘腿坐床上,一封一封地拆出来看,脸上的疲惫随之眼中逐行的字句而渐渐消散。看过一遍,他嘴角已微微扬而不自知,随又从胸口掏出一封新的来,信封上隽秀小字落“云生亲启”,每个似蜜糖般落进心口,单这几个字,他就摸笺纸反反复复地读了好几遍。
闵雪飞才去了趟晋州公办,听说近几日才赶得回来过年,好些日子没了,连枝心里凭空忧他会不会太累,又是不是瘦了。他下了床,展开梅花小笺想给他回一封信,可是提笔良久,也不知该从何下笔,话太多,一之间竟堵心口,争先恐地害他忘了该如何言语。
放下笔,又躺回床上,连枝将薄薄的信笺贴唇边,好似这样就算吻到了宫的那个人。这宫墙里再冷,只要日日看得到闵雪飞的信,连枝心里就总是暖的,天塌下来他不怕了。
他打开信,又看了一眼。
雪飞说,不日即可相,静候佳音。
连枝心里又是一阵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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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元宵灯会,御花园里布置了一番,也挂上了各色的样子灯,一早儿戏阁里就开了戏,宫女内侍们装点了戏台,摆上贡品碟子——这是准备要从早唱到晚,年年这样,十好几出戏目,满宫同乐,往日里难能玩耍的皇子公主们,今儿个也能一口气听曲儿听到饱。
坐下侧次位的年轻皇子俊秀儒雅,正是燕思宁,旁边儿是太子,华贵是华贵,可是也不知是不是胎里没有吃足,长得比别人慢,八岁,小小的一个,团高高的桌案头好像就要看不了。
燕思宁对这个太子没什么意,纵然因为有这个小东的存,使他这辈子也难以触及龙椅,但他对此也没什么太大的执念,宫里的血雨腥风他自小看,父子离间,手足相残,看多了,竟也觉得荒唐——为了把椅子而已。初,就是这把椅子,使得那位英勇一世的越王,至今还暗无天日的深牢中求死不能。
他不想蹈越王覆辙。
藻井上那条衔珠的龙,每次仰头看,他觉得压得人透不过气。坐那底下,就像是顶把尖刀,刻刻会刺下来,令人夙夜难寐。
燕思宁拿了身边一只软团,垫小太子屁股底下,小小的孩子才刚开蒙,正是头疼太傅话太多的候,还不太懂什么,更不知自己肩上已隐隐负了百姓苍生,他只是因为坐得高了能够到菜高兴来,转头吧嗒吧嗒地朝燕思宁眨眼睛,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嘴笑开了,奶奶气地说:“谢谢大皇兄。”
燕思宁笑笑,把他案上的碟子拽得近一些。
小太子自己乖乖坐了半晌,可是曲儿他又不爱听,灯也就是那些,去年就看过了,是无聊,他老实坐了没一会儿,忽地跳下座来,端他最喜欢的一碟-ru-果子,迈腿哒哒地往燕思宁的座上跑。上头皇吓了一跳,底下福生也赶紧去追,小太子谁不听,一口气跑到燕思宁跟前了,仰头看看他,不由分说地往他座上挤。
福生赶紧抱他:“太子哎!这是大皇子的座儿,咱快回去。”
燕思宁一把搂住他:“没事,让殿下坐这儿就是,不妨事。”
小太子偷偷做个鬼脸,心安理得地团燕思宁身前,吃他碟子里的ru果。
戏台上绵绵地唱,似乎是江南来的戏,特有的水嗓绸缎似的妩媚清透,据说是乐伶坊排了一年练出来的,就为今天。乐伶舞绸带,既歌且跳,和北方烈烈带风沙的曲儿截然不同,有种溪流似的温柔平顺。他边听,脚尖随节奏轻点,这,侧边上进来个人,那戏台子上的温顺仿佛一下子过到了他身上去。
福生看他,欲言又止,但到底是没说话,只是退两步看他一眼。
连枝走过来,燕思宁听他咳嗽两,不由问了句:“怎么,病了?”
“多谢殿下关怀,”连枝垂首,“略感风寒罢了。”
他怀里的小太子也甩甩小脚,仰头看连枝,似个大人似的学道:“连监要注意身体呀!”
连枝躬下-身子笑:“奴才也多谢太子殿下关怀。”
一曲终,皇娘娘领头喝彩赐赏,周围吵闹,燕思宁抱小太子,忽然低道:“耿大人前日回家去了。狱司没怎么为难他,人也没什么大碍,只是消瘦了几分……竟不知耿昭忠何被移去了狱司。”
一句看似自言自语的话,也不知是跟谁说的,福生下意识扭头看了看旁边的连枝。连枝低头,好一会儿新的曲儿开唱了,燕思宁以为自己等不来什么回应,台上的小武行咿开第一嗓子,才恍惚听头有人说话:“耿大人为国为民,是有福之人,有陛下-体恤,自然无虞。”
小太子好奇地绕到燕思宁肩头往看,到连内监朝他一笑,他也咧牙回应。
答非所问,燕思宁自嘲一下。
唱了两个多辰,小太子就撑不住了,窝燕思宁怀里昏昏欲睡,头是正午的天儿,却依旧落雪,琉璃瓦上白茫茫一片,有几只打宫墙上头越过的猫爪子印,梅花形状地点出一排。福生小心翼翼地接过睡熟了的太子,告了皇和陛下,抱他回昭华宫去了。走前,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连枝,话就嘴边上,可他说不出来。
燕思宁理了理衣襟,小家伙睡过的地方还热热的,小孩子就是阳气旺,跟抱了个火炉似的。他看连枝总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不禁皱了下眉:“你想过以的打算没有。”
“嗯?以?殿下指什么?”连枝回头,笑说,“以岂不就是伺候老了。”
老了就是死了。太监没有什么以,也不敢有什么以。
燕思宁有些恼他避就轻,或者装疯卖傻,他其实心里知道,可就是不说,没人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他忽然想那个闵雪飞,如今也是官居高位,似乎背地里和连枝走得近,他过他们两个宫门口-交换书信,也许还交换了点儿别的什么东……那闵雪飞知不知道他想什么?
“罢了。”燕思宁拍拍衣裳,要去更衣。
正待身,忽地主位上几猛咳,一碟盘碎落的音,季皇惊来,一下子拽住了几欲倾倒的天子,那沉甸甸的身躯倒皇身上,一下子就将她压垮了。
戏戛然停止,满堂慌乱,皇失了神,连枝快步冲上去,扶住天子另半边臂膀,高呼喊:“——传御医!快传御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