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 章 怒
老爷刚刚四十五六的年纪,蹉跎的岁月在他的眼角刻下了几道皱纹,双鬓头发已斑白,说话语气依旧谦恭和气,教人觉得舒服,只是谈起中院的事情,他钳口结舌,默默离开茶桌,站起身走到窗前,抬头仰望着漆黑的天空,满脸愁云惨雾。
想起老爷萎靡不振的样子,余福心疼,他弯腰抓起地上的镰刀,出溜上鞋子,三步两步窜出了耳房,扭脸盯着院门口方向,一缕清风绕过影壁墙在门洞子里旋转,撞击着两片黑漆漆的街门,咣当咣当响,仔细听听,院外巷子里没有婆姨的脚步声。
“老娘们做事磨蹭,洗两件衣服还用这么长时间吗?”余福嘴里骂骂咧咧,他似乎没看见陶秀梅的存在,快步走到影壁墙旁边,抓着镰刀在墙垛子上来回戗了几下,尖利的、硌牙的声音在院井里回荡,吓得陶秀梅连连后退,头发被石榴树枝撕去一大把,疼得她差点摔倒,她一手抱着脑袋,一手扶着廊柱站稳脚步,扯着嗓子吼叫:“余福,你在干什么呀?”
余福伸出手指头试试刀口,自话自说:“老太太说今天晚饭炖只鸡给小少爷补补身体,俺磨磨镰刀,这刀口挺锋利的,shā • rén也没有问题。”
杀鸡一般都是黄忠的活,余福的话是在恐吓陶秀梅。
陶秀梅从石榴树后面绕了出来,嘴里“哼”了一声,她整天在外面混,什么阵势没见过,她真想冲过来给余福一巴掌,再看看寒光闪闪的镰刀,她换了一副笑脸,没话找话,“余大哥,俺孟家院里院外离不开您,俺婆婆时常念叨你们两口子的好,黄师傅一个人照顾一家老小的饭菜,确实够他忙活。”
余福往上翻翻眼珠子,没搭话。
陶秀梅小时候跟着她同父异母的哥哥认过字、读过书,她明白宁过于君子,而毋失与小人;过于君子,其为怨浅;失与小人,其为祸深。
在她的眼里余福是一介莽夫,是一个犟种,吃软不吃硬,她尽量克制脾气,咳咳嘶哑的嗓子,胁肩谄笑,“余大哥,大太太在院里吗?”
“不知道!”余福嘴里跑出三个硬邦邦的字在石基路上蹦着。
陶秀梅睺瞜了余福一眼,心里骂道:“隔年的黄豆油盐不进”,她一边把身体再次扭到东厢房的屋门口,腾出一只手扶着门框往屋里探探头,眼神瞟视着南间屋,她脖颈上的珍珠项链闪动着刺眼的白,红宝石耳坠上下荡秋千,与她血红的嘴巴相互辉映,似笑非笑的唇角露着两颗大门牙,一翕一合的齿缝之间跑出一句话:“吆,姐姐躲在这儿哭呀,这是怎么啦?”
姌姀用手帕拭去脸上的泪水,把身体往炕榻旁躲了躲,眼睛瞅着花枝招展的陶秀梅,张张嘴,一个字没吐出口。
陶秀梅无论妆容还是衣着都很精致,牡丹花纹的旗袍勾勒着她凹凸有致的身姿,一条八尺彩纱搭在她细细的脖颈上,从胸口穿插,绕过腰际线耧住她两条赤裸裸的胳膊,手腕上的提包随着她肢体语言左右摇晃,“姐姐,俺没记错的话,你在这间屋子里住了十多年,这是一间东厢房,让一个明媒正娶的媳妇住偏房,姐姐识文断字,这点常识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是不是呀?姐姐,俺没有其他的意思,俺知道你心里委屈,事已至此,长长的一段时间已过去了,过去的还有咱们的青春,整天不见老爷的面儿,他身边有年轻貌美的三太太,咱们姐妹算什么呀?俺是直肠子,说话不绕弯子,想当年俺没出阁之前,指望嫁个好人家,过一种肥马轻裘的生活,噷,单凭咱们姐妹的长相,十拏九稳能嫁个金门绣户的人家,没想到事与愿违,年纪轻轻被打入了冷宫。”陶秀梅一口一声姐姐,叫的怪甜,她一边喋喋不休,一边用捏着手帕的手“啪啪”拍打着自个的大腿,“嗨,话又说回来了,既然嫁了,有了孩子,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是咱们的命,姐姐,你说俺说的是不是这个理呀?”
陶秀梅模样不丑,鹳骨高凸,额头微宽,双腮削平,肌肤细腻,加上窈窕身段,和合体的衣装,整个人光彩照人,只是她站没站相,不知是她脚上蹬了一双五寸高的皮鞋,站久了累得慌,还是自命不凡,身上的肉上下颠动,眼珠子往上挑,露出很大一块眼白。
姌姀没有搭理她,她把信笺折起来揣进怀里,提着裙摆走出了内屋。
“姐姐不请俺进屋里坐坐吗?”陶秀梅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身体依靠着一侧门框,把染着红指甲油的手指举到嘴边吹了吹,怪声怪气地谤讪:“姐姐,你知道俺烫烫发、染染手指甲花了多少钱吗?一块大洋,物超所值,樱花街上的烫发馆是日本人开的,有时间俺带你去开开眼界。”
“俺不去!”姌姀怒起了脸,她讨厌陶秀梅与日本人搅合在一起,与狼共舞迟早要出事。
陶秀梅伸出舌头舔舔垂在嘴边的一缕卷发,咸嘴淡舌,“姐姐,俺过门的第一天晚上,婆婆跑到俺跟前说,以后俺是她的闺女,有什么事情跟她说,你瞅瞅,这么多年过去了,别说她心里没有俺,走碰头也没有句中听的话,俺生下粟儿后,孟家一点表示都没有。”陶秀梅扭着细长的脖颈往身后瞭了一眼,压低声音:“俺今儿在你面前讲的话哪儿说哪儿了,千万不能告诉婆婆。”
“俺不是长舌妇,更不会背后搬弄是非,咱们是,是一家人。”姌姀前面一句话带着怒气,后面一句话又不愿意说出口,“一家人”多么可笑,陶秀梅从来都没有把她当一家人,而是眼中钉肉中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