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陈王宗隽雪来香异
赵构唇角微挑,一抹冷淡幽长的笑意隐约浮现。
柔福自知失言,垂首轻声道:“我想起了,以前在金国听说过一些关于这人的事。”
“是啊,连你都听说过他与宗磐不相容,难怪完颜亶会想让他来牵制宗磐。”赵构道:“不过此人掌权对大宋来说倒未必不好。今年七月,挞懒入朝,建议金以废齐旧地与宋,金主命群臣议此事,当时宗隽便极力赞同,使完颜亶下定决心,终于同意把废齐旧地还给大宋。我想,他大概也很希望与大宋议和修好。”
“他?”柔福咬唇冷笑,“他会这么好心白白地把地还给我们?夷狄不可信,和议不可恃!”
“哦?你似乎很了解他?”赵构浅笑问,“你在金国还听人说起过关于他的其他事么?背景、经历,他对大宋的看法,或者,人品、秉性、相貌?”
“没有!”柔福的目光越过他的肩,投向那丛红如焰火的枫树,“不相干的人,我为何要打听他的事?”
赵构注意到她说这些话时,右手一直在不自觉地狠狠拉扯着木香菊,细白的花瓣飘散而下,在她同色罗裙下薄薄铺了一层。
花瓶
不理文臣武将的非议,与金议和之事在赵构与秦桧策划下继续进行。面对不绝于耳的反对声,赵构只解释说:“多年来,朕深痛二圣蒙尘,母后未归。不惜屈己,屡次卑辞遣使赴金,皆因记念父母长兄至亲,愿早日迎回之故。朕即位以来,虽悉意于经营,却终未得其要领,常念陵寝在远,梓宫未还,伤宗族之流离,哀军民之重困。而今父皇驾崩,金人既有送归梓宫,与宋讲好之意,朕自当度宜而应。”
绍兴八年十二月,金主遣尚书右司侍郎张通古与明威将军、签书宣徽院事萧哲为江南诏谕使,许归河南、陕西地予宋,让他们与此前出使至金的王伦一同前往临安。从“江南诏谕使”几字即可看出,金不称南朝为“宋”,只视作“江南”,此行亦不当作平等两国间的互通国书,而是上国对藩属国的“诏谕”,且要求沿途宋各州县守臣须出城拜谒金使。一时民愤四起,一些有气节的州县守臣不愿出拜,便索性辞官归田。
这事在南朝掀起一阵轩然大波,无论书院酒楼还是瓦子勾栏均传得沸沸扬扬,闻者莫不摇头叹息。自然很快也传到了居于临安城外公主宅的柔福耳中。
当即闻讯而起,乘车入宫。待见到赵构时,只一道锐利的眼波便已让他瞬间明白了她的来意。
“瑗瑗来得正好,九哥有礼物给你。”赵构微笑对她说。
她迫近他,仰首直视他眸心:“你准备接受金人的‘诏谕’,接受他们的册封,向他们奉表称臣?”
他淡定地侧首,双目不着痕迹地避过她的探视,目光滑落到书架上的一个花瓶上,轻轻拿起:“这是我让修内司官窑特制的,你看看喜不喜欢。”
这花瓶形状小巧端庄,外涂天青釉,釉质温润如玉,胎薄如纸。底足露胎呈黑色,器口灰黑泛紫,正是官窑瓷器的标准特点“紫口铁足”。瓶身似有些划花凹雕,依稀是幅雅致画面,但柔福并无心思细看,仅扫一眼,也不接过,便又再道:“金使此行要求沿途各州县守臣出城拜谒,想必到了临安,也会要求九哥出拜相迎吧,届时你也会向金人下拜么?”
赵构仍不作答,将花瓶递给她,说:“给你了。看上面的划花。”
柔福勉强接在手中,垂目一看,见瓶身上的凹雕图案是一个在樱花树下荡秋千的小小少女,因胎釉极薄,其花纹透着光线纤毫毕显。瓶身玲珑,但那划花笔触却生动细致,连少女眉目都刻画得栩栩如生,娇憨可爱,竟真与柔福有几分相似。
“我画了幅小样给官窑的工匠,命他依样划花。这工匠果然手艺不凡,雕出的图案几乎未损shén • yùn。”赵构含笑对柔福道。
柔福冷冷一笑,一扬手,花瓶于空中划出一道青色弧线,随即坠于一丈开外的壁根,一声脆响,迸裂四碎。
“九哥,玩物非我所需。你若有心,便给我完整的大宋江山。若不能如愿,那至少为我保住宋人的尊严。这个要求很苛刻么?竟不能得到你的回应?”
赵构此时看她的眼神,有她从未感受过的严冬寒意,像深海冰川上折射出的幽蓝的光。他一挥袖,指着那一地破碎的瓷片,说:“去,把碎片全拾起来,设法让花瓶复原如初。在做好此事之前,我不会原谅你,你亦不必再进宫。”
柔福默立片刻,忽地颔首,吐出一个字:“好。”然后缓步走去,弯身蹲下,背对赵构一片片地拾那些碎瓷片。
心底怒意徐徐消散,赵构漠然看着柔福,一脸萧索。她不知道不擅丹青的他为了画那幅小样花了多少心思与精力,百忙之中几易其稿,又以何等严苛的态度监督官窑工匠雕划烧制这个花瓶,结果精心准备的礼物成了她泄愤的牺牲品,在毁灭它之前,她甚至懒于细看。
少顷,她拾起了所有碎片,依然保持着背对他的姿势,似始终未发觉这其实是不敬的行为。“九哥,拾完了,我可以走了么?”她淡淡问。
他未回答。而此时她身陡然一颤,却又瞬间静止,随即站起,也不再转身告退,便自己朝外走去。
双手低敛于怀,捧着那堆瓷片,她的步履有些飘浮,仿佛走得很是艰难。这情景令赵构觉得怪异,疑惑地目送她走了数步,忽然发现,她所行经过的地面上,有一滴滴衍接成行的红色液体。
“瑗瑗!”他失声疾呼,几步抢过将她扳转身来,低头一看,见她左腕上已划出一道颇深的裂痕,是平滑整齐的切口,此时正汩汩地涌出血来。
她刚才背对着他,用拾起的瓷片切脉欲自尽。
他猛地打落她依然捧在手中的所有瓷片,一手搂住她,一手握腕捏拢她的伤口,同时怒吼:“来人!”
门边内侍回头一看亦吓得不轻,立即分头去寻包裹伤口的净布和御医。
他坐下来,将她紧紧地抱于怀中。那血一直流,从他手指缝隙穿过,沿着两人手腕染红了素白的衣裳。他焦虑而悲伤地以唇贴上她的伤口,不想看见那刺目的红继续蔓延,但立时有腥热的液体溢满口舌之间,让他惊惧莫名。
“九哥……”怀中的柔福开始哭,伸出右手抚上他的脸,“九哥,你知道金人是怎样说你的么?我不要你变得像他们所说的那样……”
赵构匆忙点头:“我明白。你先不要说,等伤好了九哥再听你讲。”
柔福和泪凄然浅笑:“怕是待我伤一好,你也不会再听了……九哥,与其看你对金人卑躬屈膝,我宁愿先死。”
赵构再度搂紧她,让她的颊贴在自己胸前,说:“我从未说要拜迎金人,也不会接受他们册封、奉表称臣。之前不与你争辩,是不喜欢你谈论政事,和你咄咄逼人的态度。”
柔福轻叹:“但你始终是要纳币求和的吧?”
“我们现在不谈这些……”赵构抬首厉声转问赶来的内侍,“御医呢?”
内侍慌忙答:“即刻就到。”并奉上找来的白布。
赵构一手夺过,亲自为柔福包扎。柔福脸色苍白如纸,虚弱地勉强睁目看他,再次叹息:“九哥,那个花瓶我大概修补不好了……九哥,你也打碎了我的一样东西,和花瓶一样,怕是无法修补了……”
赵构一怔,旋即仓促微笑:“没关系,我们可以造新的。”
“是么?还会有新的?”柔福幽凉一笑,依在他怀中再无力开口,渐渐晕去。
陈王
秦桧见金使以“诏谕江南”为名,猜书中必有要赵构受册封之语,知赵构难以接受,一面与金人计议,请他们改江南为宋,诏谕为国信,一面也婉言暗示赵构,劝其作好准备。但赵构一听便断然拒绝,说:“朕受祖宗二百年基业,为臣民推戴,已逾十年,岂肯受金人册封!且待画疆之后,两国各自守境,互不干涉国事,唯正旦、生辰遣使之外,平时亦不许往来,朕计已定。”
十二月丙子,金诏谕使、尚书右司侍郎张通古与明威将军、签书宣徽院事萧哲抵达临安,称先许归河南地,其余事宜以后再议。赵构命人请他们下榻于左仆射府,一时满城哗然,臣民议论纷纷,赵构便下诏说:“大金遣使前来,止为尽割陕西、河南故地,与我讲和,许还梓宫、母、兄、亲族,馀无须索。虑士民不知,妄有扇惑,尚书省榜谕。”
金使张通古要求赵构亲自出面受书,并向金使下拜行礼,赵构自不肯答应,秦桧等人劝之无效,便为赵构找了个借口,称皇帝正在为徽宗守丧,难行吉礼,改命秦桧代其受书。经赵构同意后,王伦连夜赶去与金使商议,以危言相劝,张通古见坚持下去也未必能达到目的,遂也颔首许可。
张通古还要求百官备礼以迎,于是秦桧命三省、枢密院吏朝服乘马导从至使馆,代赵构行礼接受了国书,然后悄然将国书纳入禁中,其中内容并未宣布。
受国书之后,赵构赐宴禁中,接见张通古与萧哲。二人带了数名侍从一同前来,见了赵构只直身施礼而不下拜,赵构面露不悦之色,秦桧忙让人引他们入座,并笑道:“今日只聊两地风物,莫谈国事。”
金使点头以应,赵构见状亦举杯祝酒,宋金诸臣尽饮一杯后气氛才略显缓和。
席间赵构默默观察金使及其随从,张通古与萧哲的模样以前听王伦讲过,一儒雅一粗犷,与想象中差别不大,而张通古身边所坐之人倒很快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人约三十多岁,高大刚健,鼻高而挺,双目微陷,从侧面看轮廓明晰清朗,皮肤呈浅褐色,是阳光浴过的色调。他并未如其余金人那般剃顶辫发垂肩,而是束头于顶,戴着类似宋式的漆纱幞头,身穿绯色盘领横襴衫,足着乌皮靴。赵构知道金改革官制后亦吸取了宋的冠服制度,大臣公服五品以上服紫,六品七品服绯,八品九品服绿,此人着绯衣,按理说应为六品或七品官员,品级低下,张通古却让他坐在自己身边,殊为怪异。
遂越发留心细看。但见他一举一动皆比别的金人斯文从容,握杯举箸间神态始终疏闲自若,显然受过良好的礼仪教化,且不凡气度非其所着服色所能掩盖,处于众金人中宛如鹤立鸡群。
如此视他良久,那人似有感应,遂侧身朝赵构看来,四目相触,他亦不回避,依然直视赵构,微微一笑,略微欠身以致意,随后以手举杯,似欲祝酒。不料此时张通古亦举杯转身,像是要与那人对饮,未知那人已侧转身来,刹那间两厢手臂突然一撞,两只酒杯便撞落在地。
那人毫不惊慌,仍是从容坐着,倒是张通古匆忙弯腰去拾酒杯,先把那人的酒杯拾起来搁在桌上,并低声向他说了句女真话,似是道歉。
赵构转目一看他们身后的侍女,侍女会意,立即上前为他们换了新的酒杯。张通古便转身向赵构道谢,赵构一笑,问:“未知张侍郎身旁这位先生所司何职?”
张通古道:“他是我此次所带的通事,虽官级仅七品,但难得学识过人,精通汉文,与我甚为投契,故此带他一同赴宴。”
通事即翻译。赵构闻言闲闲再问:“张侍郎精于汉学,博古通今,还有必要带通事贴身随行么?”
张通古一时语塞,他身旁的“通事”倒微笑开口替他解释道:“出使在外,与人议事一字一句都须多加斟酌,带一两名通事是必要的。”
赵构颔首,又对张通古道:“这位通事适才所说之话语音颇准,几与汉人无异,可见果有才华学识。而今朕亦对女真话颇感兴趣,晚宴之后,张侍郎可否让通事留下,朕有几个问题需请教他,稍后朕自会命人送他回使馆。”
一听此言,张通古微露难色,不禁转首以视那通事,目光颇有询问之意。而通事也不私下暗示,坦然以汉话对张通古说:“既然江南主亲自出言相邀,我们自然恭敬不如从命。”
张通古遂明确答应了赵构的要求。
宴罢后,赵构命人将通事带到后苑偏殿怡真阁,自己回寝殿福宁殿换了常服再过去。怡真阁正对后苑梅园,园中所植的梅花腊梅有绿萼、千叶、玉蕊、檀心等名品,花朵多为净白、淡黄、微绿等素淡的颜色,此时也陆续开了。天际一弯缺月,檐下几列宫灯,园中阁内疏影横斜、暗香浮动,通事负手站于窗前望着月影梅花,若有所思。
赵构入阁,通事转身以迎,却未见礼。赵构走至御座前,一时也未落座,两人之间有约一丈余的距离。便这样站立着,两厢都沉默,目光相击,都不退让。
须臾,有侍女奉茶进来,见两人都未坐下,不知是否该依旧布茶,呆立在门边,神色甚为踟躇。
赵构这才侧目一看通事身边的椅子,淡淡道:“请坐,陈王阁下。”
“‘九哥’不愧为‘九哥’。”通事朗然一笑,“不错,我是大金陈王完颜宗隽。”
昔日汴京皇族宗室宫眷常称赵构为“九哥”,赵构亦闻他们被虏北上后在金国提起自己仍常用这词,但此刻心知宗隽借用之意不尽于此,听来倍感刺耳。
然而右侧唇角仍微微向上一牵,赵构吐出两字:“久仰。”
宗隽笑容意味深长,应道:“彼此。”
寻花
相继坐下。宗隽先问:“大宋皇帝陛下是何时看出本王身份的?”
赵构没忽略“大宋皇帝陛下”这一称呼,也能觉出宗隽隐约强调的语气,而之前,他与那两名正式的金使一样,只称他为“江南主”。
于是微有一笑,道:“张侍郎为阁下拾酒杯之时,其后阁下所说的话证实了朕的猜想。能得张侍郎如此恭敬相待的必是身份远高于他的达官显贵,而纵观大金朝廷,除了阁下,又有哪位青年权贵能这般精通汉语?”
宗隽赞道:“好眼力。皇帝陛下对本朝情况果然了如指掌。”
托起侍女奉上的茶,几缕融有强烈热度的雾烟袅袅升起,赵构透过轻雾淡看杯中碧色,对宗隽道:“承让。若阁下真有意掩饰身份,也不会让朕这么快看出。”
宗隽展眉一笑:“若陛下未能看出,那我此番南下也就失去了意义。但我明白我必会不虚此行。”
“阁下微服随行,是奉大金皇帝之命么?”赵构问,“大金皇帝对两位使臣犹不放心,故让阁下同行督导?”
“事实是,”宗隽轻描淡写地说,“我对他们不放心,而大金皇帝随后也自己感到有必要派我同行督导。”
“如此说来,张通古接受改议内容亦是出自阁下授意?”
“都是些不损大局的小事,我让他们不必斤斤计较。”顿了顿,宗隽又说,“就像对你的称呼,何必拘泥于‘江南主’与‘大宋皇帝陛下’之分?承不承认,你都是南朝皇帝。”
赵构呈出一丝淡定微笑:“陈王阁下果然豁达明智。想来你南下目的也不仅限于督导金使,可有需朕略尽绵薄之处么?”
宗隽亦漫不经心地浅笑:“于私,是另有两个小小目的。一是寻花,一是访人。”
“哦?”赵构略一扬眉,“寻花?”
“是。”宗隽举目朝窗外望去,淡视月下花影,道,“腊梅。”
赵构遂问他:“阁下欲寻何种腊梅?”
“此事说来话长。”宗隽一笑,“我任东京留守时,有一属下名为乌里台,看中了其部将苏卓府里园中,自南朝移来的十二株玉蕊檀心腊梅,便半要半抢地弄到了自己手中。苏卓敢怒不敢言,暂时忍下了这口气,一时也未与乌里台有何冲突。岂料不久后乌里台患急病身亡,临终前把大半家产和那些腊梅都分给了正室所生的幼子查哈,而长子穆伊所得极其有限。那时穆伊见抢来的腊梅无人懂得培植,已日渐枯萎,便劝查哈把花还给苏卓,说:‘你既养不活这花,何不将花还给苏卓,他得了花必会因此感激你,日后再养好了,兴许还会主动剪枝赠给你插瓶,如此一来有花同赏,你们各自都有好处,何乐而不为?’”
赵构听得颇为专注,此刻颔首道:“这穆伊极有见识,却不知他弟弟会否听他建议。”
宗隽摇摇头,继续说:“查哈不同意,坚持说腊梅是父亲传给他的,就是他的财产,不会还给苏卓,穆伊也不得过问。语气冷硬,穆伊便与他争执几句,随后搬出府中,独居于城外,平时两兄弟亦不再往来。某日查哈出城打猎,偶经穆伊所居小屋,见那居室异常简陋,便扬声取笑,穆伊听见顿时大怒,遂拔刀相向,两人打了起来。而这时,苏卓正巧带着一批随从路过此地……”
赵构了然微笑:“想必苏卓亦听说过穆伊建议还花的话,所以此时必会出手助穆伊。”
“不错。”宗隽含笑道,“苏卓本就颇有功夫,何况又有侍从随行,当即出手将查哈拿下,并在穆伊默许下,一刀结果了查哈。”
“就这样杀了他?”赵构问,“查哈的家人会服么?”
宗隽道:“当然不服。他们告到了我那里。”
赵构笑问:“那留守大人是怎么判决的呢?”
“我喜欢聪明的人。”宗隽忽地大笑,道,“比起浮躁轻狂的查哈,我更欣赏有头脑的穆伊。再说,苏卓懂得帮助对他友善的穆伊,此举亦得我心。所以我说是查哈挑衅在先,苏卓是助穆伊自卫,两人都无错,并让穆伊接管了查哈的财产。”
赵构拍案喝彩:“此案阁下处理得甚妙,佩服佩服!此后那腊梅穆伊必还给了苏卓吧?”
宗隽点头,说:“那是自然。不过很可惜,腊梅那时已全然枯萎,救不活了。辽阳府中也再无同样的品种,因此穆伊托我日后帮他在南朝寻几株一样的腊梅还给苏卓,我答应了他。”
“这容易。”赵构引袖一指园内腊梅,“玉蕊檀心朕这园子里多的是,阁下尽可随意挑选。”
宗隽浅笑道谢。赵构摆手道:“区区几株腊梅何足挂齿。倒是阁下说服大金皇帝将河南地还与大宋之恩,朕一时无以为报,”此刻凝视宗隽的目光忽然有奇异的专注,“若日后有苏卓相助穆伊那样的机会……”
宗隽亦留意看他,悠悠道:“若事如人愿,陛下可得的,又岂止河南地而已。”
赵构欣然起身,负手踱至宗隽面前,微笑道:“难得你我一见如故,谈得如此投机,不如就此为两国结下友好盟约,立书为誓,若大事得成,必永世修好,互敬互助?”
宗隽也站起,神色和悦,却未答应:“我如今并非一国之君,不便为国立约。”
赵构道:“迟早的事,其实并无区别。”
“未必一定要立书为证,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宗隽淡淡一笑,举起右掌,道,“我们击掌盟誓如何?”
凝眸沉吟,却也不过短短一瞬,赵构颔首道了声“好”,抬手与他相击,“啪”的一声极为响亮,随即两人相视展颜而笑。
解佩
赵构再命侍女取来御酒,与宗隽坐下对饮,其间婉言再探金国朝局,宗隽却未再多说什么,只道:“待需帮助时,宗隽自会告诉陛下。”赵构便也不好就此细问,须臾转移了话题,“适才阁下说此次南下还欲访人?”
“不错。我有意拜访两人,”宗隽道,一笑,“其中一人如今已见到了。”
赵构知他指的是谁,微微抬颌,示意侍女为宗隽斟满杯中酒,心照不宣地迎上他的目光,气定神闲地等他说下去。
“金人口中的‘康王’和宋宗室常提起的‘九哥’是大金两朝皇帝最大的敌手。不过,若非一位故人对‘九哥’异乎寻常的关注,我对你的印象也许仅停留于几位见过你的兄弟的简单描述上,也不会有要与你结交的想法。”待酒斟满,宗隽也不急于举杯,以一手闲握杯身慢慢转动,目光仍落于赵构脸上,似还在细细观察,“在我与她相处的那段日子里,常会听她提起两人,第一个便是你,慷慨请行出使金营傲视敌酋的康王,复国于危难担当起大宋中兴大任的‘九哥’。”
他目蕴的淡淡笑意有细微的繁复,一系列的修饰辞句并未让赵构觉得有受褒奖之感。赵构暂时不去细品他言辞与表情中的玄机,平静地问他:“这位故人是宋宗室子?”
“不错。”宗隽答说,“她常在我面前夸你的英武刚勇、高尚气节、冷静睿智,和文明之邦天潢贵胄的优越气度。年轻有为的康王出任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辉煌经历是她终日炫耀的资本,已即位称帝的九哥挥师北伐一雪靖康耻,是她永世不灭的梦想。”
眸光随他的话语逐渐暗淡,一丝带着雪意的梅香压过浓郁的御酒气息诡异地袭来,心便这样凉了一下,赵构索然问:“她是谁?”
依然握酒在手,宗隽有意无意地略向后一靠,目光散漫,神态悠然:“她便是我此次想见的第二个人,柔福帝姬……或者,现在应该叫……福国长公主?”
“阁下跟舍妹很熟么?”赵构冷冷问,“她是你什么人?”
宗隽朝他举杯,浅笑:“故人。”
赵构没举杯以应,漠然侧首望向窗外:“舍妹微恙在身,恐不便见客。”
“手腕上的伤,养至今日应该已大好了。”言罢宗隽自己饮尽杯中酒,再看赵构:“听说她自受伤之日起一直住在宫里,你命御医日夜守候观察治疗,她现在已基本痊愈。”
赵构略一笑:“你知道的事颇不少,消息十分灵通。”
宗隽哈哈笑道:“哪里哪里!我从东京送部书给大金皇帝你都如此关心,而今我自己前来临安见故人,连她患病情况都不清楚,岂非太失礼?”
赵构直身而坐,凝眸看他半晌,忽地再露笑容,提壶为宗隽再斟一杯,然后双手举杯致意。宗隽亦心领神会地依样举杯,两人相对饮尽。
放下酒杯,赵构缓缓开口说:“舍妹南归后似已将金国旧事全然遗忘,只怕并无与你叙旧的心情。”
“无妨,但将我来访之事告诉她。”宗隽微笑说,“也许这正是治她失忆症的药引。”
“她未必愿意想起以前的事。”
“她不愿想起,难道你就不想知道么?”
赵构抬目:“此话怎讲?”
“我是说,”宗隽道,“若你让我见她一面,我大概会告诉你一些你想知道的事。”
旁边烛台上的一支蜡烛此时燃尽,光焰湮灭,一缕青烟如游丝般弱弱浮起。一名侍女忙过来换上新烛,待她点亮烛火,赵构向她命道:“去请福国长公主过来。”
侍女答应离去。赵构看着宗隽再问:“你说舍妹在金国时常提起两人,另外那人又是谁?”
宗隽一时不答,反问:“你觉得会是谁?”
赵构想想,道:“莫非是我们的三哥郓王楷?”
宗隽摇头:“郓王她是会不时提起,但也没总挂在嘴边。”
赵构奇道:“那还有谁?”
“我也很想知道他是谁。”宗隽凝视赵构,笑容有公然的暧昧,“她说,那是第一个吻她的人。一个有别于我这野蛮夷狄的完美男人。”
关于她的粉色回忆在心底轰然蔓延,突如其来的震撼之后是酸涩的触感。赵构垂目,不让双眸透露悸动的情绪,手心和脸上的皮肤一样冰凉,他想他开始理解她的失落与悲哀。
然而只得继续与宗隽把酒言欢,换了些轻松的话题,依然是镇定自若的神情,但说了些什么他却不太记得。
少顷,侍女回来,禀道:“长公主说现在太晚了,她明天再来向官家请安。”
赵构尚未开口,宗隽便先命那侍女说:“再去请长公主,说大金陈王完颜宗隽求见。”
侍女目询赵构意见,赵构颔首许可,她便重又去请。片刻后又是独自归来,道:“长公主说,她从来不见陌生人,何况是金……金……”迟疑着未说完,想来那“金”字后面不会是什么好听的字。
赵构浅笑摆首,对宗隽道:“她脾气一向不好,估计一定不肯过来了。”
“宗隽能烦劳陛下亲自去请她过来么?”宗隽道,言辞间平地多了分客气,“宗隽此行不易,若见不到她,必将深感遗憾。这点,想必陛下能明白。”
收敛了所有笑意,他的表情显得颇为严肃,这让赵构略觉诧异,也对他们之间发生过的故事倍感好奇。于是终于应承,起身亲自去找柔福。
她早已紧闭阁门,不理会内侍的通报,只命宫女在门后说:“长公主已经睡下了。”
“瑗瑗,”赵构扬声问她,“九哥亲自来请你也不见么?”
“不见!”她在里面应道,声音中带有冰冷的愠怒,“一个金人羯奴,无声无息地溜进宫,对你说是金国的王爷,你就信了?还让你妹妹出去见这莫名其妙身份可疑的人,这是什么道理?”
赵构无奈地笑笑,掉头回去,告诉宗隽:“她还是不愿见你。”
宗隽长叹:“果真决绝至此么?”然后起身,向赵构告辞,迈步欲离去。
“陈王阁下请留步。”赵构忽然叫住他,“她只是怀疑你并非陈王,你可有能证实身份的物件给她看?”
宗隽先是摇摇头,仍然向外走,步履却始终犹豫,走至园中腊梅花间毕竟还是停了下来,折回,自腰间解下一个玉佩递给赵构:“把这个给她。”
赵构接过,见此玉佩为椭圆形,宽近三寸,厚约寸半,正面弧凸,通体以镂空加饰阴线纹雕成。玉料莹润呈青色,图案为一只鹰鹘海东青自天际俯冲而下,地上有一正埋首躲进荷叶丛中的大雁,雕工精细,景象如生。
雪舞
柔福乍见此玉佩时的表情是赵构有意探知的事,可她依然倔强地将他拒之门外,使他不得已地命她的侍女将玉佩转交给她,同时亦失去了获得答案的机会。
这次等待仿佛变得格外悠长。夜空有雪飘下,细白的雪花舞得轻盈优雅,落在他的脸上却瑟瑟地化为一粒粒纤细的水珠,悄无痕迹地迅速,不过是一次瞬目所需的时间。如此反复,不觉已夜深,纶巾半湿,素衣微凉。他坚持站在她宫室外,看她何时将门打开。
终于阁门轻启,她踏着一泊倾流而出的光亮缓步走来,手里握着那块玉佩,在赵构面前伸手,说:“我不知道这是什么,还给他。”
赵构接回玉佩,转目对她身后的侍女说:“把长公主的披风拿出来。”
“不必。”柔福转身,恹恹地说,“我要回去睡了。”
他当即捉住了她的右腕,拉她面对自己:“跟我去见他一面。”
她蹙眉挣扎:“我不去!他与你有什么交易?你难道会信他所说的话么?”
他以臂箍紧她:“该信什么不信什么我自然知道。但若这次你不去,日后必会后悔。”
她吃惊地停下来,睁目紧盯他,两人对视良久,她才放弃,垂目低声道:“好,我跟你去,但要他离我远点。”
他点点头,命一旁的内侍先去在梅园中的雪径亭掌灯备座,然后自匆忙跑来的侍女手中接过披风,亲自给她披上,并温柔地拉风帽让她戴好,再与她同往。
来到雪径亭中,她侧身坐下,不直面数丈外的怡真阁,目光无目的地落在亭外的腊梅枝头。
宫中依制为徽宗服丧三年,她一身白衣素裙,披风也是纯白的,滚了一圈雪貂皮裘的风帽下露出的小脸白皙纯净,周围悬挂的宫灯外罩与腊梅的颜色也同样应景,微积的雪淡化了其余斑驳的色彩,洁净的素白与她的冷漠静静地与夜色对峙。
赵构负手立于她身边,举目朝怡真阁望去,见那里的完颜宗隽已得知消息,从容迈步走出阁,却被几名内侍礼貌地挡在离亭约四丈以外,他亦不争,便停在那里,追逐柔福身影的眼神无奈而感慨,如一声幽深低徊的叹息。
宗隽一瞬不瞬地凝视亭中的女子,赵构知道他在期待她的回顾,而她保持着起初的姿态,连眉目都不曾牵动过,像是已被夜间的冰雪凝固。
“恨他,就看他一眼,记住他最后的模样。”赵构看着宗隽,云淡风轻地对柔福说。
柔福像是不太懂这话,略怔了怔,困惑地侧首看了看赵构,沉吟片刻后终于站起,轻轻转身,望向远处的宗隽。
行动转侧间风帽徐徐滑落,垂于她的肩上,绒绒的貂毛如一圈白雪。她的头发松挽成髻,显露出的玉颈优雅,线条美好。此刻她微抿薄唇,眉色淡远,秋水空濛。
与她目光相触,宗隽笑意浅呈,略一侧首,仍目不转睛地看她,同时朝她微微欠身。
与他默默相视片刻,她忽然闪烁的双眸瞬间潮湿,仓促地背转身,朝着宗隽与赵构都无法看见的方向,然后引袖,似在拭脸上的某种痕迹。
赵构狠狠地捏手中玉佩,玉佩在手中冰凉。
“送福国长公主回去。”他冷冷命令内侍宫女,柔福闻声亦低首转身,朝他一福,再在内侍的引导下启步走出。
但走了几步,她又停下,回眸轻声问:“九哥,你适才对我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温和地看她,道:“瑗瑗,我答应你。”
她不解,挑眉以问。
他微笑:“我是答应了你曾向我提出的某个要求。”
她悚然惊觉,看他的目中闪着奇异的光,唇动了动似欲说什么,可终于还是未说出口,默然俏立须臾,然后素色一旋,洁白的身影如云飘去。
回到阁中,赵构径直坐下,看着宗隽,暂未说话。
“她几乎还是以前那样。”宗隽笑笑,道,“帮我照顾好她。”
这说法在赵构听来显得突兀而令人不快,冷道:“帮你?”
宗隽颔首:“是。因为我以后会正式迎娶她。”
赵构讶异之下倒看着他微微笑了。
“你不觉得,和亲是让两国修好的一个有效方法么?”宗隽淡然问。
赵构道:“可是她已经嫁人了。”
宗隽嗤笑:“你与她,都没把那驸马当回事吧?”
赵构一时没反驳,但转言道:“朕不会把妹妹嫁给她恨的人。”
“恨?”宗隽道,“她的爱与恨向来不纯粹。”
赵构冷静淡视宗隽眸中异乎寻常的幽亮光焰,问他:“可以解释一下她对你怀有何种不纯粹的恨么?”
宗隽走至窗前,近处有梅舒枝傲立,枝上承接了脉脉细雪,而花蕾花瓣不着丝毫尘泥,莹洁依然,清香如故,回想刚才那女子惊鸿回眸,冰雪风骨,宛如寒梅,不觉有些怅然:“那时她想要的,是我无法给她的东西。抗拒是她最惯用的姿态,那样倔强,终至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