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驸马高世荣蒹葭苍苍
“那么说,朱胜非辞相实是形势所逼、迫不得已之举,或许还受过张浚明里私下的暗示讥刺,所以心有不甘,对张浚有抵触怨怼之意?”高世荣再问。
“这我不能肯定。”柔福道,“苗刘之变中朱胜非与叛将虚与委蛇,有助于缓解事态、为勤王之师争取了不少时间,可说有功。但张浚对他的确是颇有些不满的,大概是认为他为相不力,以至引发苗刘之祸,且与叛将有诸多来往,难脱干系吧。在呈给九哥的密奏上疏中提及朱胜非,遣辞用句很值得人细细品味。”
高世荣诧异道:“长公主可以随意查阅这几年来大臣们呈给皇上的上疏?”
“不过是偶尔听我九哥说过一些吧了。”柔福手托茶杯,浅抿一口,轻描淡写地说。
高世荣又问:“吕颐浩与张浚当年曾在勤王过程中通力合作,此后也未见有何冲突,若朱胜非欲排挤张浚,吕颐浩就一定会与他联手?”
柔福冷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亲兄弟姐妹到了关系个人私利时都常会翻脸无情,何况一朝之臣?再说,但凡女子,总不愿意与貌胜于己的美女并列于人前,想来男人也一样,较强的潜在对手,还是早些排除比较好。”
其后事实确如她预料的那样,几日后,赵构下旨命观文殿学士、左宣奉大夫、提举醴泉观兼侍读朱胜非守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当时宣抚处置使张浚领军驻于川、陕等地,行事刚正,不徇私情,一些士大夫有求于他而不达目的,便开始造谣诽谤他,称他滥杀无辜、用人不当等等。朱胜非任相后听到诽谤张浚的言论,便上奏赵构,频频论其所短,于是赵构遣显谟阁直学士、知兴元府王似为川、陕等路宣抚处置副使,与张浚相见,和他一同治事,名为辅助,实为监视。张浚自然明白其中深意,不久后便上疏辞职,赵构不许,但下诏罢去张浚宣抚处置使之职,命其回临安,依旧知枢密院事,任徽猷阁直学士知夔州卢法源为龙图阁学士、川陕宣抚处置副使,前往川陕与王似同治事。
“这知枢密院事张浚看来也做不长久,一时的失势是难免的了。但吕颐浩与朱胜非也不见得就算赢,指不定哪天又会被人踩下去……这帮人,国没治好,靖康前的朋党之争倒学了个十足,都以为自己有多高明,可惜他们遇上的主子不是父皇,是九哥。”说到此处,柔福双目熠熠生辉,樱唇挑出一道骄傲的弧度,但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两睫一垂,叹了叹气,“唉,是九哥……”
高世荣佩服她在政治上的见解,可这却并不是他希望她拥有的优点。他其实更愿意与她漫步花间、吟诗赏月,听她轻言软语地与自己聊些生活琐事,而不是目光犀利地与他讨论国家大事。无奈她像是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为rén • qī者应有的举止态度和性情,或者,即便知道她也不愿意照此改变自己。她可以很干脆地拒绝他提出的泛舟西湖的建议,却不允许他在她问朝中发生之事时面露搪塞之色。
到后来,他被迫把与她讨论政事视为一大乐趣,因为除此之外他们之间再无别的共同话题。
这年十二月某日,赵构忽然遣内侍至公主宅请柔福入宫见驾。此前每逢宫中有何节庆之事赵构都会宣她入宫,但柔福总是称病推辞不去,自己更不会主动去,这次也不例外,她冷眼看着内侍,说:“我最近不太舒服,行不得远路,九哥也是知道的,请你回禀九哥,说待我身体好了才能应召前往。”
内侍躬身道:“是,官家知道长公主贵体违和,故特选了两名最好的御医一同前来,车马宫人也都备好了,一路上臣等会小心伺候长公主,绝不会出半点差池,请长公主放心。这次官家宣召长公主实是有大事要与长公主商议,所以再三叮嘱臣,要臣务必把长公主请回宫。”
“什么大事?”柔福问。
内侍压低声音答道:“有一从北方来的女子自称是荣德帝姬,现已被送入宫,但官家与荣德帝姬并不熟识,一时无法辨别其真伪,所以请长公主入宫验视。”
荣德帝姬是赵佶第二女,成年后下降左卫将军曹晟,曹晟早亡,她独守了几年寡,后来在靖康之变时亦随一众宫眷被虏北上。现被接入宫的这个女子也称自己是从金国逃归,这姐姐早早出嫁,赵构早已不记得她的容貌,现今临安宫中之人也无认识她的,问那女子一些宫中旧事,她答来倒也有些条理,不像是完全一无所知的样子,但事关重大,赵构终究不好断定,而荣德帝姬与柔福是姐妹,当年又一同北上,见面的机会理应不少,因此柔福显然是现在最有可能辨别出其真假的人。
听完内侍解释,柔福一笑:“这倒有点意思。好,我去。”于是命人请出高世荣,二人同乘一车入宫。
柔福未见那女子之前,先听赵构细说了一番她的相貌,然后赵构问她:“如何?像是真的么?”
柔福一沉吟,轻笑道:“是真是假,我说的都作不得准,最好让她自己说吧。”接着问婴茀:“她见过你么?”
婴茀一愣:“我?我入宫时荣德帝姬已经出嫁,我并未见过她。”
“那么这次呢?”柔福再问。
婴茀说:“这次我只远远地看过她一眼,她肯定是没看见我的。”
“好。”柔福随即一牵婴茀的手,说,“跟我一起去。”
那女子低眉敛目地独坐在安置她的宫室中,年纪看上去确与荣德帝姬相若,亦有几分姿色,态度温良和顺,见赵构带着柔福等人进来,便立即起身相迎。
赵构命她平身,和言对她说:“二十妹瑗瑗来看你了,你应该还记得她吧?”
女子抬首,朝他身后看去。柔福与婴茀并列站于赵构身后,高世荣未便走近,离他们略远些。
女子目光先落于柔福身上,渐渐移去看婴茀,须臾又移回柔福这边,间或瞬目,似在思索。
柔福不等她开口便先笑了,转首对婴茀说:“瑗瑗,你怎么不过去唤姐姐?是不认识了么?”
婴茀会意,走至女子面前,裣衽一福,轻唤:“二姐。”
那女子顿时双目闪亮,笑容绽现,十分亲切地拉着婴茀的手说:“许久不见,瑗瑗妹妹越发美丽,与以前大不相同,姐姐都快认不出来了。”
柔福当即忍俊不禁地引团扇掩口笑了起来。女子迷惑地看她,问婴茀:“这位娘子是……”
“二姐,”柔福揶揄她:“你认吴才人做妹妹,那我真不知道我应该是谁了,叫人怎么回答你好呢?我记得上次见你是在三年前吧?我的变化就如此大么,竟站在你面前你都会认错。”
女子刹那间面如土色,颓然跪倒在地,深垂着头无言以对。
“贱婢。”赵构冷斥她道:“胆敢冒充金枝玉叶,你有几颗脑袋?”
那女子吓得全身哆嗦,泪水奔涌而出,拼命磕头却说不出话。
柔福笑笑地对赵构说:“啧啧,九哥拉长了脸好吓人,吓坏她了。”然后斜首看那女子,道,“你为何要冒充荣德帝姬?讲来听听。”
女子迟疑了半晌,终于断续道出真相。原来她姓易,是汴京人,嫁与一商人为妻,家境原本不错,但靖康之变时与家人在战乱中失散。她孤身一人流落在北方,后来偶遇一个昔日护卫宫眷的禁兵,带她南下,并跟她讲了许多荣德帝姬的旧事。建炎四年赵构迎回柔福帝姬,并待其异常优渥,此事已广传于民间。易氏听后便心动了,现下她找不到昔日亲人,那禁兵亦弃她而去,要生存下去甚是艰难。她知荣德帝姬身陷金国,归国无期,觉得自己已知道不少关于她的事,年龄又与她相仿,若自称是她,想必也无人能看破,因此才决定孤注一掷地试试运气。
待她说完,赵构再不看她,直接命身边内侍:“拖下去。”
两名内侍应声而出拉起易氏,再躬身问:“官家欲如何处置?”
赵构语气淡淡,只语片言却有如磨出利刃的冰:“着大理寺定罪杖毙,示众。”
易氏闻言立时惊恐地哭喊起来。那是一种高世荣从未听过的诡异的声音,狰狞如兽鸣的号叫和悲绝哀恸、像被撕裂得支离破碎的哭声,全不似一个如此柔弱女子所能发出,激烈震耳,于深重的绝望中表达着她对死亡的抗拒,和对被剥夺生命的不甘。
听得他心生寒意,不觉转目凝视柔福,担心她是否能承受如此情景。
柔福却像是毫不害怕,依然是悠悠的神情,适才的笑意甚至还萦于她唇边尚未隐去。待内侍把易氏拖出宫门后,她回看赵构,问:“如果我也是假帝姬,你也会将我杖毙么?”
赵构蹙眉道:“我不做无意义的假设。”
柔福朝他走近,莞尔一笑:“你是不希望我是假的还是不想说你会杀我?”
“你现在还活着,所以你必定是真帝姬。这个答案满意么?”赵构似笑非笑地说,但旋即转移了话题,“你似乎瘦了许多。”
“嗯,”柔福颔首,“因为我不开心。”
“生九哥的气?”
“你说呢?”
“现在气消了?”
“没。”
“我看见你笑了。”
“我生气的时候也会笑。”
“呵呵,不说这些了。我带你去看瑗。”
“好啊好啊,他最近怎样?”
“我在亲自教他念书。所读之书他都过目不忘,领悟力也是极好的。”
“他现在在哪里?”
“在我殿中写字。”
“那带我去。”
“好,我带你去。”
他们继续聊着,很自然地一起出门朝赵构的福宁殿走去,都没想起身后的高世荣。高世荣尴尬地留于原地,不知是否该跟他们同往。
细细品味两人的对话,讶异地发现赵构竟然完全放下皇帝的架子,对柔福以“我”自称,而柔福对他亦直称“你”,淡如花香的亲密流动于他们寻常对答间,那是他从未企及的感觉。
怔忡间有人走到他身边,唤他:“高驸马。”
红梅
高世荣回首一看,见是婴茀,忙点头致意。
“长公主与官家去看瑗了,驸马怎么不同去?”婴茀问。
高世荣涩涩一笑,没有作答。
婴茀微笑道:“驸马与长公主是夫妻,出门应该形影不离才对。一会儿若长公主想起驸马,四寻不见,紧张之下兴许会埋怨驸马呢。”
她几时为我紧张过?高世荣黯然想。低叹一声,道:“长公主并未让我随她前去,我若去了,说不定她会不高兴。”
婴茀摇头道:“驸马多虑了。长公主显然很重视你,已把你视作身边最重要的人,请你与她一同入宫,既是表明她喜欢与你多相处,一刻也不忍分离,也是为了告诉宫中人,她从此与你共进退,一生相系,终生相依。刚才未出言相请,也许是一时忘记,也有可能是认为你随她去是理所当然的事,故而无须再说。”
“是么?”高世荣不敢做如此乐观的设想:“许是世荣过于愚钝,对下降一事长公主一直……似有怨意。”
婴茀依然含笑说:“驸马不必妄自菲薄。女子的心事是很难猜的,有时故意冷对丈夫,不过是为得到他更多的爱怜。再说,长公主个性较强,新婚女子也难免害羞,即便深爱驸马,也万万不会溢于言表,多半倒会与驸马保持距离,显得不十分亲近。但若驸马因此误会而远离长公主,那可就当真违了长公主本意,会惹她生气了。”
高世荣听得半信半疑,但想起婴茀以前是服侍过柔福的侍女,与柔福相处日久,必然是相当了解她的,她说的话想必有理,于是心底那缕晦暗许久的希望被她的话点亮不少,诚恳地请教她:“那我应该怎么做呢?”
婴茀道:“说起具体应做什么就很琐碎了。无非是多接近她,设法讨她欢心,多留意她喜欢的东西,然后不时找来送给她,也不必总选贵重的,只要做得别致精巧新颖,胭脂水粉、丝巾香囊之类的小物件也是好的。我记得长公主小时候总想跑出宫去玩,驸马不妨常抽空带她离家游玩,荡舟游湖或登山踏青都不错……”
听到这里,高世荣插言道:“这点我亦曾想到,可长公主如今似对游玩之事毫无兴趣,终日自锁于宅内,连自己房门都不常出,更遑论与我一同出游。”
“那怎么会?”婴茀笑道,“大概是长公主最近心情不好。她未出降前整天牵着瑗四处漫步,宫中每一角落都被他们游遍了……对了,长公主很喜欢小孩,若与驸马早得贵子,有子万事足,性情必然会重又开朗起来,所有问题也都会迎刃而解。”
自己何尝不想如此?只是以现在与柔福之间的状态,如何能有孩子?此话高世荣无法说出,唯有呈出一丝苦笑。
婴茀见状略略朝他走近一步,声音比刚才低了一些,却仍然柔和而清晰:“驸马真是谦谦君子。在长公主面前表现温文尔雅是没错,但一味恭谨守礼似显太过。驸马身为长公主夫君,万事都毕恭毕敬不符常理,而且也未必是长公主真正希望的。”
这真是个聪颖míng • huì的女子,仅从他与柔福的神情举止就猜出了他们之间的问题。高世荣诧异而感慨地看着婴茀,顿时明白何以赵构在众妃中特别看重她。再念及柔福,不免又有些感伤。他原本踌躇满志的人生已被与长公主的婚姻裁得残缺不堪,却换不来一个有婴茀一半温婉柔顺与善解人意的妻子。当然,他不会言悔,但无法抑止自己为此深感遗憾。
绍兴三年正月初七午后,高世荣自外归来,进门时习惯性地问前来迎接的家奴长公主在做什么,家奴答说在后苑梅堂赏梅。那日雪后天霁,满园梅花均已绽放,尤以梅堂中各类佳品为盛,远远地便可闻见其清雅芬芳。高世荣亦有了些兴致,当即迈步穿过中堂回廊,朝后苑梅堂走去。
梅堂院中所植的泰半是红梅,均属福州红、潭州红、邵武红、柔枝、千叶等名品。深深浅浅的红色花朵或疏或密地簇于梅枝上,姿态千妍,映着一地净雪,红红白白地异常瑰丽,有风吹过花瓣便似片片彩帛飘飘而下,拂面生香,落在雪上,像积了一层的胭脂。
高世荣举目望去,不见柔福在院中,环视一周,发现她躺于梅堂厅中正对花圃的贵妃榻上。门上的锦帘绡幕半垂,她斜拉了一层有雪狐镶边的红缎锦被搭在身上,朝着门外侧卧而眠,睡意正酣。
走进去,伺候在周围的喜儿等侍女向他行礼请安,他以指点唇示意她们压低声音,以免惊醒了她。
他和笑看柔福睡中的娇憨神情,轻声问喜儿:“长公主赏花赏倦了么?”
喜儿答说:“长公主先是漫步于院中赏花,后来乏了,便命人把贵妃榻搬到厅中门边,斜倚在其上继续看。觉得有些冷,又让人取了半壶内库流香酒,独自饮了三杯,渐有点醉意,就睡着了。我们本想送长公主回房休息,但一碰她她就迷迷糊糊地直说不许。驸马看是任长公主继续在这里睡好呢还是送她回房好?”
高世荣弯身帮柔福掖了掖锦被,温柔地凝视着她答喜儿的话:“她既喜欢这里,就让她在这里睡吧。”
喜儿以袖掩唇吃吃地笑:“那好。驸马在这里陪长公主吧,我们退到偏厅去,若驸马需要点什么,再命我们过来。”
高世荣点点头,于是喜儿等人行礼告退离开。
他记忆中柔福的肤色呈苍白色时居多,而此时许是因饮酒的缘故,她如玉双颊上透出几许红晕,似晓霞将散,眉眼旁的颜色为淡淡荔红,像着了唐人仕女图中的“檀晕”妆,两眉横烟,不须再亮出她顾盼生辉的明眸,此刻已是妩媚之极。
“寒心未肯随春态,酒晕无端上玉肌。”苏轼这句咏梅诗悄然浮上心间,却觉得此诗本就应赋给此时的柔福,若用来形容那一片开得喧嚣的红梅,倒是浪费了。
有风吹进,依然间有零落的花瓣,有一片轻轻飘落在她的樱唇边。
这景象令高世荣想起寿阳公主梅花妆的典故。南朝宋武帝刘裕的女儿寿阳公主人日闲卧于含章殿,庭中梅花正盛,有一朵飘落而下附在她额上,五片花瓣伸展平伏,形状美丽,人拂抹不去,三日之后才随水洗掉。宫中女子见后觉得美丽,遂纷纷效仿,都在额间作梅花状图案妆饰,命名为“落梅妆”或“梅花妆”。
柔福唇边的花瓣有小巧的形态和娇艳的颜色,唇际原不是个合适的位置,可衬在她脸上就连这点不妥也被轻易化去。花瓣下她的肌肤和唇色显得魅惑莫名,若是被别的女子见了,也许也会效仿着在唇边点贴花钿吧。
高世荣一壁想着,一壁不禁地俯首下去,轻柔地以双唇自她脸上衔起了那片花瓣。
她肌肤之味尤胜于梅花清香,馨香而温暖,檀口中逸出的那缕淡淡酒香有奇异的醉人力量,令他一时心神恍惚。忽然想起,之前他似乎从来没有触及过她的任何肌肤,就连他以手扶她时,她都会小心翼翼地引袖掩好原本裸露的手。
他轻嚼含在口中的那片花瓣,渗出的花汁味道隐约苦涩。
他的目光复又凝于她唇上。饱满的樱唇弧线精巧,美如花瓣,并无施朱,但天然殷红,应该也有温暖的温度。
无可救药地为此沉沦。他再度低首,缓缓朝她唇上吻去。
她忽地睁开双目,在他触到她之前。
他一惊,所有动作就此停止,那时他与她的脸相距不过半尺。
她不惊讶,更不害羞,只冷冷盯着他,刹那间高世荣觉得空气似乎不再流动,像冬日止水一般,被她的眼神凝成了冰。
高世荣站直退后,局促不安,想向她解释点什么,但甫一开口所有言辞便缩回喉间,结果终是无言。
而柔福表情神色未变,甚至懒得起身坐正,仍以慵然的姿态躺着,只用凌厉的眼神毫不留情地割裂他曾以为,可以拉近他们距离的某种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