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吴妃婴茀鼙鼓惊梦
婴茀有些讶异,心想这字已经很好了,他却仍觉不堪,不知他所说的那“如此佳人”会是指谁。
赵构低头不语,转首间目光落在了婴茀的双足之上。她的鞋头此时微微露出裙外,婴茀随他目光而下视,发现这点后立即缩足于内。
赵构淡淡一笑,问:“婴茀,靖康年间宫内女子是否流行穿一种后跟上缝有银铃的绣鞋?你有没有穿过?”
婴茀一愣,答道:“那种鞋其实并不多见,穿的人不多,而且只有小足的绣花鞋上有此式样,奴婢未缠过足,因此……”
说到这里又深为自己的天足而自惭形秽,再次深深地垂下了头。
“哦,原来是这样……”赵构低声道。随即又看看婴茀,说:“不早了,朕回寝殿休息,你收拾好后也早点歇息吧。”
婴茀答应。目送他走后抬首看着廊间不时被风吹响的风铃,柔福帝姬曾穿过的那双缝有银铃的绣花鞋忽然清晰地浮上心来。
晦冥
自建炎二年五月起,一直顽强抗金的资政殿学士、东京留守、开封尹宗泽又连连上疏请乞赵构回銮还京。并将调兵遣将周密安排详细告之赵构,力求使他安心渡河而归,甚至不惜以自己生命来作担保。其上疏大意为:臣欲乘此暑月遣王彦等自滑州渡河,取怀、卫、浚、相等州,王再兴等自郑州直护西京陵寝,马扩等自大名取洛、相、真定,杨进、王善、丁进等各以所领兵,分路并进。河北山寨忠义之民,臣已与约响应,众至百万。愿陛下早还京师,臣当躬冒矢石,为诸将先,中兴之业,必可立致。如有虚言,愿斩臣首以谢军民!
但上疏之后,各州情况却并不乐观,金军攻势如潮,永兴军潍州、淮宁、中山等府相继失陷、经略使唐重,知潍州韩浩,知淮宁府向子韶,知中山府陈遘都阵亡殉国。赵构见形势严峻,便未复诏答复,宗泽锲而不舍,又继续上疏劝说:祖宗基业,弃之可惜。陛下父母兄弟,蒙尘沙漠,日望救兵,西京陵寝,为贼所占,今年寒食节,未有祭享之地。而两河、二京、陕石、淮甸百万生灵,陷于涂炭,乃欲南幸湖外,盖奸邪之臣,一为贼虏方便之计,二为奸邪亲属,皆已津置在南故也。今京城已增固,兵械已足备,人气已勇锐,望陛下毋沮万民敌忾之气,而循东晋既覆之辙!
赵构阅后颇为心动,宣黄潜善、汪伯彦等重臣前来商议择日还京之事。但黄潜善、汪伯彦二人一向与宗泽不和,亦明白宗泽上疏中所称“奸邪之臣”是指自己,越发怀恨在心,遂纷纷出言阻挠赵构回汴京,反复劝道:“而今河北局势未稳,不时传来州府失陷的消息,陛下若此刻还京甚为冒险。靖康年间金人犯境之初道君太上皇帝曾劝渊圣皇帝南幸暂避,惜渊圣皇帝未采纳太上皇帝良言,坚持留守汴京,以致招来靖康之祸。前车之鉴,陛下不可不防。国家亟待陛下中兴,陛下身系万民之福,即便是为天下苍生计,陛下也应该保重自己,谨慎行事,切勿在金军未退之时返京,冒此无谓之险。”
一提靖康事赵构立即便犹豫了。国破之前赵佶的确劝说过赵桓一起南幸避难,先保住自己,日后再找反攻机会。但那时的赵桓早已不听父皇的任何话,在一干大臣的支持下决意留守汴京,国破家亡后赵佶被金人从汴京押走,前往金国途中遇到“先行一步”的儿子赵桓,赵佶劈头第一句话就是:“你当初如果听了老父的话今日就不会遭此大难了!”
赵构独坐在龙椅上沉思,黄潜善、汪伯彦继续轮番站出晓以厉害百般劝阻,最后他终于站起来,在负手离去之前宣布了他的决定:“返京之事日后再议。”
时年七十岁的宗泽听说此事后忧愤成疾,以致引发了背疽恶疾,很快病倒卧床,到了七月间病势越发沉重,杨进等诸将相继前去看望,宗泽自病榻上撑坐起来对他们说:“我身体本来很好,百病不侵,只因二圣蒙尘已久而无法解救迎回才忧愤成疾。若你等能为我歼灭强敌,以成主上复国中兴之志,我便虽死无恨了!”
众人听后皆落泪,点头应承道:“我们愿尽死以完成大人嘱托。”
待诸将出去后,宗泽老泪横纵,慨然道:“古人有诗云:‘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而今我病重将亡,当真领悟到了其中百味。”
此后再也无力说话,而这日先前所谈及的全是忧国忧民之事,自己的家事倒一句未提。当晚风雨晦冥,异于常日,宗泽躺着静听风啸雷鸣,忽然猛地坐起,连声呼道:“过河!过河!过河!”蹙眉睁目,目眦尽裂,家人忙过去照顾,呼他不见应声,一探鼻息之下才知他已然过世,而其双目始终怒睁,无论如何也无法阖上。
金人闻知宗泽死讯后更加坚定了用兵南侵的决心,金主完颜晟下令道:“康王一定要穷追猛击而灭之,待平宋之后,再立个像张邦昌那样的傀儡皇帝。”随后命左副元帅完颜宗望继续南伐,务必要渡河再灭赵构南宋朝廷。
此后传来的消息越来越糟:
九月甲申,原宗泽招抚的旧将、京城外巡检使丁进叛变,率众进犯淮西。
九月癸巳,金人破冀州,权知军州事单某自缢而死。
冬十月,金人围濮州,濮州形势不容乐观……
赵构寝食难安,日间与群臣商议讨论战事忙得焦头烂额,晚上回来对着太后妃嫔,想起靖康之变时宫眷惨状更是忧虑无比。侍御史张浚看出他心忧宫眷安危,便建议:“不如先选一处安全之地置为六宫定居之地,然后陛下便可安心以一身巡幸四方、规恢远图了。”赵构采纳其建议,在认真考虑筛选后,将杭州定为宫眷安居处,命六宫随隆祐太后先往,并令常德军承宣使孟忠厚奉太后及六宫幸杭州,以武功大夫、鼎州团练使苗傅为扈从统制。
他亦让婴茀随太后先行,但婴茀仍然拒绝而泣请留侍在赵构身边。这次赵构也不再多说什么,答应了她的请求将她留下。婴茀从此更加积极地练习骑射,以准备随时着戎装带弓箭伴赵构巡幸四方。
金人攻势更加强劲,传到赵构耳中的战报泰半是噩耗:十一月壬辰,金人破延安府。乙未,金人破濮州。甲辰,金人破德州,然后是淄州。十二月甲子,金左副元帅完颜宗望攻破北京,河北东路提点刑狱郭永战死。接着虢州、徐州、泗州相继失守。到了建炎三年二月,金人又以支军攻楚州,金戈之声离扬州的赵构越来越近了。
一日晚赵构批阅完奏折后回寝殿休息,无奈脑中所想全是战事,思及宋军节节败退之现状甚为烦闷,心绪不宁而难以入睡,最后终于重又穿上衣服,只身走向书斋,想继续读书练字以消磨时间。不想尚未走到门前便远远瞧见书斋内有烛光透出,顿觉奇怪:自己离开已久,何人还在其中?在做何事?
当即加快步伐走去,推门而入,只见书案前一女子迅速起身,并把什么东xī • zàng于身后,又惊又怯地盯着他。
那是婴茀。批阅奏折时都是她在一旁服侍,但既已回寝殿,她还留在这里这么久,而且此刻神色慌张,殊为可疑。赵构不悦,冷冷问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婴茀低头道:“官家恕罪……”
“朕在问你话。”赵构加重责问的语气又问,“你身后藏的是什么?”
婴茀见他神色阴冷严肃,一急之下反而说不出话,愣在那里,一动不动,并未把藏的东西呈给他看。
赵构本就心情欠佳,此刻见她背着自己行事,私藏物品,更是疑心大增,也愈加恼怒,懒得再问,径直走过去一把捉住她的右手硬拉了过来。
翰墨
赵构发现她手上握的是一卷裹在一起的纸状物,夺过展开一看,却见里面是王羲之的《兰亭序》字帖,外面裹的那张白纸上写满了临摹的字,墨迹新鲜湿润,显然是刚写的。
婴茀双颊绯红,立即跪下再次恳求道:“官家恕罪。”声音怯生生的,都有些发颤。
赵构问:“你留下来就是为了练字?”
婴茀低声称是,深颔螓首,看上去既羞涩又害怕。
赵构细看她刚才写的字,虽仍显生涩,但已初具二王行书之意,若无一段时间的反复练习很难从她以前的风格演变至此。于是再问她:“你是不是经常如此深夜练字?”
婴茀犹豫一下,但还是点头承认了,伏首叩头道:“奴婢知错了,以后决不再在官家书斋里停留,擅自使用文具。”
赵构默然凝视着她,依稀想起自己曾拒绝采用她写的诏书,告诉她“朕更喜欢黄庭坚、米芾及二王等人笔下的风骨与shén • yùn”,想必她便从此留心,每夜在他回寝殿之后还独留在书斋里,按他喜欢的风格练字,硬生生地把自己的字体改过来。怪不得她最近看上去面容憔悴,眼周隐有黑晕,原来是昼夜不分地劳累所致。
“除了服侍朕外,你把所有的闲暇时间都用来学习,白天练骑射晚上练书法?”赵构坐下来,语调已平和许多。
“是。”婴茀答道,“奴婢闲着也是闲着,所以想学点有用的东西……若以后能借此为官家分忧便是奴婢最大的福分了。”
赵构略有些感慨地看她,半晌后浅笑道:“婴茀,我们很相似呢。”
婴茀微微抬头,目中映出一丝迷惑。赵构又道:“朕的父皇酷爱书法,因此积极引导敦促每一位皇子习字,每过一段时间便要命我们聚在一起当着他的面挥毫书写,然后由他来逐一品评。朕刚会写字时,三哥的书法已经很好了,而且风格跟父皇的非常近似,每次父皇点评皇子书法时总会夸他,所以其余兄弟们都竭力模仿,想练成与父皇一样的瘦金书,以求父皇赏识。”
婴茀大致猜到了他的意思,轻声道:“但官家必有自己的想法。”
赵构点头,继续道:“父皇剑走偏锋,独创瘦金体且已发挥到极致,后人单纯模仿只能得其形而难得其神,甚难超越,何况,朕说过,那种风格并不是朕欣赏的。因此朕决意广采百家精华,加以自己风骨以另成一体,让父皇有朝一日对朕刮目相看。从小时起,朕便勤习翰墨,自魏晋以来至六朝笔法,无不临摹。初学黄庭坚、米芾,然后潜心六朝,专攻二王,无论其风或萧散,或枯瘦,或道劲而不回,或秀异而特立,都先一一临写,再分析取舍采其所长。你如今所学的《兰亭序》朕当初便临摹了不下千遍,每个字的字形字态都记得烂熟于心,现在信笔写来,不管小字大字,都能随意所适。多年来,若非有不可抗拒的大事相阻,朕每日必会抽时间习字。年少时通常是日练骑射,夜习翰墨——就如你现在这样……照此看来,我们可以说是一类人。”
婴茀道:“奴婢怎能与官家相提并论。奴婢愚钝笨拙,要花很多工夫学习才能达到常人资质。而官家天资聪颖,再加上又如此精诚勤勉,假以时日,何事不成?”
“婴茀,你亦不必妄自菲薄。”赵构以指轻敲面前婴茀所写的字,“学书法是需要天分的。若非风神颖悟,即使力学不倦,以致秃笔成冢、破研如山,也仍旧不易领悟翰墨奥妙。朕观你今日写的字,虽因重模仿而颇受束缚,却已能看出其中自有风骨,继续勤加练习,将来必有所成。”目光移至一旁的《兰亭序》字帖上,又道:“以后跟朕一起练字,不必躲着自己琢磨。朕存有一些王羲之的真迹,也可给你细赏。唐人何延年称王羲之写《兰亭序》时如有神助,其后再书百千本,却再无相如者,这话颇值得商榷。王羲之的其他作品未必都不如《兰亭序》,只因此帖字数最多,就像千丈文锦,气势磅礴,供人卷舒展玩,自是人人都觉得悦目满意而深铭于心过目不忘。不若其他尺牍,总不过数行数十字,如寸锦片玉一般,玩之易尽。这些年朕陆续求得了一些王羲之真迹,虽也不过数行、或数字,但细品之下初觉喉间少甘,其后则如食橄榄,回味悠长,令人不忍释手。以后你再慢慢体会吧,观其真迹对你的书法益处更大。”
婴茀自是大喜,立即谢恩,愉悦之色拂过眼角眉梢,薄愁既散,亮了容颜。脉脉地笑对君王,眼波如水,流光潋滟。
赵构侧首看着,若有所思。婴茀在他异于往常的注视下却又拘束起来,再次低头沉默。
“你当初为何会拒绝郓王?”赵构忽然问。
他问得相当平静自然,但婴茀听后却如遭电击。她丝毫没想到赵构会察觉到赵楷曾对她有情,虽向他提过靖康之变时,赵楷让人救柔福帝姬与她出宫之事,但她叙述时刻意掩饰淡化了赵楷对自己的看重,只说因自己是柔福最亲近的贴身侍女,所以赵楷命人一并带她出去。此刻也不知如何回答赵构的问题才妥当,只低头轻道:“官家知道?”
“朕什么也不知道。”赵构淡然道,“朕只是了解三哥,他不会花这么多时间心思去教一个不相干的宫女书法……三哥当初何等风光,永远都是一副光彩夺目的模样,宫中女子皆为之倾倒,他既看中了你,你却又为何会坚持不受他所纳?”
婴茀垂目默然不语,久久才轻叹一声,道:“官家说过,我们是一类人。”
赵构闻言直身再度细细审视她,终于微微笑了,随即起身展袖,启步出门。婴茀忙跟在他身后,在门前停住,裣衽一福相送。不想赵构却又转身至她面前,不疾不缓地从容伸手牵住了她的左手。
婴茀一愣,不知他此举何意,而他已经重又开始迈步,领着她向前走去。
婴茀有些茫然地随他而行,恍惚间转过几处门廊才发现,他们行走方向的尽头是他的寝殿。
惊梦
他牵她走进寝殿,深入幕帷,最后在床沿坐下。一朵烛花这时突兀地绽开在一直默默燃烧着的红烛上,瞬间异常的光亮和跳跃的声响令婴茀如惊醒般猛地站起,却很快为自己的举动感到羞惭,不知现在该站还是该坐。
赵构静静地看她,而她也立即明白了他目中分明的暗示。总是这样的,在她面前,他可以不用语言,仅凭他的眼神她就可读懂他的指令和要求。
短暂的沉默后她跪下来为他宽衣除靴。这样的事以前也做过,却不像今日这般进行得徐缓而困难。在终于触及染有他温暖体温的白绢内衣时,她的手与她的心一起微微地颤。
他伸臂将她揽上衾枕,顺手一挥,芙蓉帐飘然合上。在弥漫入帐内纱幕的烛红氤氲光影里,他闲闲地拥着她,轻解她罗裳。
她僵硬地躺在他怀中,不做任何抗拒,本能的羞涩和空白的经验也使她未曾想到如何迎合。她的木然并不令他惊讶或不满,他依然不出一言,开始以唇和手感受着她的柔美身躯。
他们毫无阻隔地拥抱着,所谓肌肤相亲莫过如此吧。一滴眼泪悄然滑落入她鬓间。赵构因此停下,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婴茀涩涩地微笑着抱紧他,“我们从未如此接近过。”
过了一会儿忽闻有风铃声隐约响起,赵构一愣,下意识地转首朝外,双眸透露出他刹那的恍惚。然而他随即注意到自己的异样已入婴茀眼底,便类似掩饰地低语道:“又起风了?”
他的手指仍然如先前那般反复划过她无瑕的肌肤,却失去了原有的温度。
风铃淅沥,瑞脑浮香,他模糊的心思随着夜色在晃。
婴茀不答他那无须答案的问话,只哀伤地环着他的脖子,主动吻上他的唇。
他有些讶异于她突然点燃的热情,但亦渐有回应,继续对她的临幸。她婉然承欢,心上的痛楚尤甚于身体,幸而他逐渐升温的怀抱给了她将之稀释的理由。
她很清楚他给予的感情非她所愿,她不过是偶然获得了他浮光掠影的垂怜。
缱绻间不觉已至夜半,忽然外面噪声大起,数名宦官提着灯笼急急地跑来,并大力拍寝殿之门,连呼:“官家,不好了!”唤了两声等不及听赵构回音便索性猛然推门而入。
婴茀被吓得惊呼出声,赵构更是大怒,隔着罗帐斥道:“是谁如此大胆闯朕寝殿?”
推门者面面相觑。因妃嫔们已被送往杭州,赵构最近一直是一人独寝,事态紧急,所以他们未想太多便擅自推门而入,听见婴茀惊呼才知有人侍寝,当即又是害怕又是尴尬。大多人都自动退了出去,只有两人留下,壮着胆奔到赵构帐前跪下,道:“官家恕罪,实在是事关重大,所以臣等斗胆擅入官家寝殿禀奏……金军已经攻破了紧邻扬州的天长军,即刻就要进犯扬州了!”
赵构矍然警觉,周身一凉,便泛出一身冷汗,竟有些虚脱的感觉。也不及细想,立即披衣而起,站出一看,发现面前跪的两名宦官一是内侍省押班康履,一是近日被他派去观察天长军战况的内侍邝询。赵构一指邝询,简短命令道:“你,说说怎么回事。”
邝询道:“金人先以数百骑进攻天长军,统制任重、成喜临阵脱逃,率近万士兵逃跑得干干净净。官家随后派去的江淮制置使刘光世虽有御贼之心,可麾下士兵却无斗志,刚一交战就纷纷败下阵来。几个时辰前天长军已经被金军攻破,听说金将玛图已经接令,先率一批骑兵来攻扬州了!”
康履连连叩头道:“官家快起驾离城吧,诸将皆在外,扬州兵力实在不足以抵御金人铁骑进攻呀!”
赵构蹙眉问邝询:“玛图率领的金兵现在何处?”
邝询答道:“据说已经动身,现离扬州不过十数里。”
赵构点头,立即命邝询道:“备马!”又对康履道:“将朕的铠甲取出!”
二人答应,各自去准备。婴茀也很快穿好衣服出来,赵构让她速回房换戎装,待略做收拾准备好后,赵构便策马带着婴茀、康履、邝询等亲随五六骑出宫欲离城。行至中途赵构忽然问康履道:“金匮中的东西都带出来了么?”
康履道:“官家放心,玉玺、几道重要诏书和珍品字画一件没落!”
“还有呢?”赵构颇有些紧张地问,“最下一层有个小小的桃木匣子,可也一并带出来了?”
康履愣道:“最下一层?臣没留意……”
赵构怒极扬手挥鞭重重落在他身上,然后立马转身朝行宫方向驰去。邝询康履急唤他道:“官家使不得!现在没时间回宫了!”但赵构毫不理睬,头也不回地飞速驰向行宫,婴茀反应过来后立即跟去,剩下几名宦官纷纷叹气,很是为难,不知是否该随赵构回宫。
赵构直驰回寝殿,取出金匮中匣子后珍重藏于怀中,然后迅速上马离宫,婴茀始终紧随他而行。原先尚在睡梦中的宫人此刻也闻声而起,见赵构着戎装行色匆匆立即便惊惶起来,有几个大胆的追着问:“官家要驾幸哪里?可是要离开扬州么?”赵构并不作答,紧锁双眉沉着脸策马疾行。宫中顿时大乱,宫人们纷纷争相涌出,星散于城中,城中民众见了忙询问发生何事,宫人便答:“官家走了!肯定是金人攻来了!”于是满城哗然,人们都立即收拾细软拖儿带女驾车驭马地蜂拥出城,不时发出的惊惧呼声与鸡鸣犬吠、什物破碎声交织在一起,天尚未吐白城中却已沸腾起来。
此刻赵构与婴茀身边已无侍从,越来越多的行人争先恐后地赶了上来,与他们并辔而驰,还不时冲撞,大敌当前人人都抢着逃命,哪里还会把原先敬畏的皇帝当回事,赵构几番被他们挤撞尚能抵住,但婴茀所骑的马身形较小,她又是女子,在一窄路出口处险些被人挤下马。赵构见状伸手将她揽到自己马上,再奋力鞭马,突出重围,直奔城中南门而去。
一到南门便见康履等人与宫中禁军早已把持好城门两侧,不放人轻易出去,见赵构终于赶至才松了口气,忙命禁兵强行架开人群,辟出条通道,请赵构先过。待赵构及几位宦官、将领一过,连禁军都没了分毫秩序,一个个像普通民众一般争着扑出城门,其余臣民也立即一涌而上,城门瞬间被一干军民塞得满满的,争执推搡间被踩死或被禁兵刀枪所伤致死的人不计其数。那日的太阳便在扬州震天的哭号悲泣声中徐升而出,淡淡的光线映着地上的斑斑血痕显得无可奈何的苍白。
重耳
出城后赵构决意渡江南骛,一路上护卫的禁军渐渐自顾而行,争着往前赶,越来越不听号令,待行至扬子桥时,一名卫士干脆出列疾步奔走上桥,把赵构等人甩在身后。御营都统制王渊见后大怒,命人追去把那卫士押回来,摁跪在赵构面前。
赵构盯着他冷道:“身为兵士理应主动御敌卫国,而不是急于逃逸以求自保。怪不得最近宋军连遭败绩,原来是你这种人多了。”
那卫士一听竟仰首冷笑顶撞道:“我们急于逃逸以求自保,正是唯陛下马首是瞻的表现呀!你这皇帝一有风吹草动就忙着东躲xī • zàng,凭什么要求我们一定要为你做人盾挡住金人的刀剑呢?你的命那么金贵,但我们普通兵士的命就不是命了么?”又转头看着赵构身旁的婴茀,大声道,“金人大军压境,陛下一味听信黄潜善、汪伯彦粉饰太平之言而不做防备,金人快攻到家门口了却还在与女人风流快活……”
话未说完只见面前寒光突现,不过是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一柄利剑已直刺进了他心窝。卫士双目一滞,慢慢低头去看,握剑之人提手一拔,艳红的血光喷薄而出,卫士闷哼一声,斜斜地倒在地上,两眼半瞪着,唇边渗出一丝蜿蜒的血痕。
赵构面无表情地提剑而立,剑尖微垂,剑上的鲜血滑过光洁如镜的刃面,一滴一滴地坠落于地。
一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了。卫士们不敢再擅自移步,都纹丝不动地守在原地。而王渊、康履等人也暂不知如何应对,也都全然沉默着。
这时婴茀自怀中取出一面丝巾,在赵构面前跪下,一言不发地用丝巾轻轻揩拭溅附在赵构铠甲上的血迹。
“把他抬去找地埋了。”赵构看着刚才押那卫士的两名禁兵命令道,“其余人随朕过桥。”
一行人走到瓜洲镇后两位大臣吕颐浩与张浚亦驰马赶来,赵构问他们:“黄潜善与汪伯彦现在何处?”吕颐浩答道:“他们听说官家出城,便也着戎装离开扬州,只不知现在跑到哪里了。”
张浚叹道:“他们倒是逃脱了,可惜累及无辜之臣。军民怨黄潜善刻骨,司农卿黄锷刚跑出城,就被军士误认为是黄潜善,相互呼告说:‘黄相公在此。’当下便有人道:‘误国害民,都是他们的罪过!’于是众人都怒气冲冲地持利器扑向黄锷,可怜黄锷还未来得及分辩,头便已被军民砍断。少卿史徽、丞范浩闻讯赶来查看情况,也被激愤中的军民打死。给事中兼侍讲黄哲方徒步而行,也被一骑士挽弓射中四夭而亡。鸿胪少卿黄唐俊与谏议大夫李处遁也都被乱兵所杀。现在朝臣们人心惶惶,都穿布衣而逃,唯恐被人看出身份。”
赵构恻然勉强一笑,对婴茀说:“当初汴梁城将破之时,想必就是这般光景吧。”
婴茀摇头轻声道:“不一样的。官家既能全身离城南幸,日后必会有收复失地的一天。”
张浚点头道:“这位……夫人言之有理,请陛下暂时移驾往镇江暂避,待日后重建朝廷,臣等必会鞠躬尽瘁辅佐陛下中兴大宋、收复失地。”
待准备渡江时才发现因离城匆忙,根本就没准备有船舰,而今只有一叶渔家的小小扁舟泊在岸边,哪里容得下这么多人同时渡江。张浚问过船家,得知此舟只能载一马二人后回来向赵构道:“请陛下与一名随从带御马先行,臣等随后再设法过江。”
康履闻声即刻几步赶来,双手搀扶着赵构道:“臣扶官家登舟。”
赵构将手抽出来,淡淡道:“不必。”然后有意无意地瞟了婴茀一眼。康履立即会意,他一直是赵构最为信任的宦官,而今见赵构在只能选带一人的情况下属意于婴茀,虽大感失望,却也不敢形之于色,而是转身面向婴茀,笑容温和得带有几分谄媚:“婴……吴夫人,请扶官家登舟吧。老奴不在官家身边,就烦请夫人尽心服侍官家了。”
婴茀听他刻意改变了称呼,不觉脸色微红,心里却有浅浅的和暖之意,于是朝他轻轻一福,细声道:“康先生放心,你的吩咐我记下了。”
渡江之后便到了京口,赵构与婴茀沿小路而行,走了许久渐觉十分疲惫,正好看见眼前有一水帝庙,便走进去休息。
赵构呆坐半晌,忽然取剑拔开,盯着上面的血痕默默看了看,然后低声叹息,就着足上乌靴将血痕擦去。此时百官皆未赶来,诸卫禁军无一人从行,庙中就他与婴茀两人。婴茀侍立在旁,见他奔走了大半日,头发微乱,好几绺飘散下来,映着满面尘灰的脸颊和失神的目光,落魄之状看得她心酸。便过去想伸手为他拢拢头发,他却仿若一惊,猛地侧身躲过,待看清是她后也郁郁地摆手,不要她靠近。
稍歇后两人再度出发,朝镇江赶去。此时已近黄昏,他们经过一番惊吓逃亡才渐渐觉察到腹中空空,甚是饥饿,而出来时全没想起带食物,四顾之下也没找到任何足以果腹的野果蔬菜。正在为难间忽见一农妇手挽一竹篮走过,篮中盛有不少食物,想是在给什么人送饭。婴茀一咬牙,赶过去唤住她,红着脸道:“大娘,我们匆忙避难至此,却忘带了干粮,自昨夜以来行走大半日了,一点东西都没吃,不知你可否……”
农妇上下打量他们一番,冷笑道:“你们是从扬州逃出来的兵将?有手有脚的,穿这么一副好戎装,不去与金人作战却逃到这里要饭!”
婴茀羞惭之极,低头无言以对。赵构脸色一变,走来正欲开口相斥却被婴茀拉住。婴茀一边拉住他暗示不要说话,一边朝农妇赔笑道:“请大娘不要见怪,是我们唐突,打扰大娘了。”
农妇又瞥他们一眼,伸手进篮摸出个炊饼扔在地上,说:“只能匀出个炊饼给你们,要是不嫌弃就吃吧。”说罢扬长而去。
婴茀弯腰拾起炊饼,仔细拂去上面灰尘,然后双手捧着给赵构。赵构挥手将炊饼打落在地,语带怒气:“君子不食嗟来之食。”
婴茀再次将饼拾起,扔然细细地去除沾有灰土的表皮,剥下来的碎屑却不扔,而握于手中,轻声对赵构劝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行大事者必要学会在逆境中顽强生存,无知农妇的刻薄言语算不得什么,官家不必太在意。晋文公重耳做公子时被晋献公妃骊姬陷害,被迫流亡周游列国,其间挨饿受辱饱经风霜。行至五鹿时因饥饿难忍,亦曾向乡下人讨东西吃,那人却给了他一大块泥土。重耳怒而扬鞭欲打其人,被狐偃拦住,说:‘泥土代表土地,这正是上天要把国土赐给你的预兆。’重耳听了立即感悟,遂恭敬地向乡下人磕头,并把泥土收下一同带走,多年后重耳果然做了国君,成为春秋五霸之一。今日炊饼沾土想必也是此兆,官家何不效仿重耳,笑而纳之?”
赵构闻言面色渐霁,道:“那朕是不是该把这些沾有泥土的碎屑郑重收好,带回供奉呢?”
婴茀微笑道:“奴婢替官家收着吧,待以后官家中兴复国后或许便成了一件圣物呢。奴婢收着也有光彩。”说着取出丝巾果真将碎屑包起,然后将干净的炊饼递给赵构。
赵构将饼掰了一半给婴茀,婴茀摇头道:“奴婢不饿……”赵构没说话,伸出的手却毫不收回。婴茀知道他意思,才轻轻接过,仍不忘出言谢恩。
“婴茀……”赵构在路边一块大石上坐下,缓缓咬了口炊饼,道,“你像是读了不少书呢,也是柔福帝姬教你的么?”
婴茀点点头,说:“帝姬教过一些。后来奴婢服侍官家后,又斗胆抽空看了一些官家的书……随便瞎看的,也不多,是说错什么话了么?让官家见笑了。”
赵构略一笑,道:“你说得很好,没一句说错。”
深寒
因不想太过引人注目,他们一直选走小路,不料渐至迷途,待意识到偏离了去镇江的方向时天已尽黑,无奈之下只好在附近山坡上寻了一个可容身的山洞,准备暂且在内栖身一宿,明日天亮后再赶往镇江。
那时天气尚十分寒冷,两人虽点燃了一堆篝火,山洞内仍然很阴冷。此行匆忙,寝具带得并不齐全,赵构的马上只负有一块大貂皮,是他平日巡幸各地时在野外用的。婴茀见那貂皮虽不小,卧覆各半一人用倒也足够,但要同蔽两人就很勉强了,何况,自己虽已受赵构临幸,却仍不敢肯定他会愿意召自己同卧一处。于是她把貂皮铺好后依然如在宫中时一样,先行礼请赵构就寝,然后恭谨地退至较远处。
赵构淡淡问她:“你准备在哪里睡?”
婴茀低首道:“奴婢在篝火旁坐着歇息也是一样的。”
赵构朝她一伸手,命令得很简洁:“来。”
这一字比猎猎燃烧的篝火更令婴茀觉得温暖。她略带羞涩地缓步走去,与赵构解衣后一起躺下,因貂皮面积的缘故,赵构很自然地把她拥在怀里,他们像两只过冬的小动物,紧紧蜷缩依偎着,婴茀安宁地微笑,忽然对这次意外的二人独行感到有些庆幸。
须臾,赵构像昨夜那样开始吻她,婴茀轻有一颤,却随即镇静下来,已不像第一次那样惶然不安,只柔顺地躺在他怀中接受他的爱抚。这样的接触持续了许久,却不见他有更进一步的举动。婴茀微觉有点奇怪,便不禁睁目看了看他,但见他紧蹙双眉,眼中有隐约的忧虑与惶恐,而渐渐加大了抚摸她的力度,她有点疼,忍不住低呼几声,他恍若未闻,继续着抚摸与亲吻的动作,而神情却越来越焦躁,头颈处的汗珠也密密地渗了出来。
讶异之下她留心观察,亦渐渐明白了他惊惶的原因,她也惶惶然不知所措,却让他看出了她的了然。尴尬之下他猛地起身,只着一身单衣便冲出洞外。
婴茀立即穿衣而起,拿起赵构的披风追出去。却见赵构立在一块凸出山坡的岩石上,愣愣地望向远处,整个人都呆住了。
婴茀顺着他目光望去也是一惊:江对岸一团烈焰冲天,长烟弥漫,着火处离此地很远,而仍能看到如此景象可见火势甚大,蔓延甚广。
“那是扬州。”赵构艰难地说,“金人纵火焚城了……”
婴茀心内一酸,走过去把披风轻轻披在他身上,温言劝道:“外面风大,又冷,官家早些进去歇息吧。明日到了镇江再与群臣商议收复失地之事。”
赵构一动不动,容色苍凉,眼底沉淀着一片绝望。
婴茀伸手扶他,轻轻拉了好几次他才勉强移步,转头看看她,神情有些不自然。婴茀知道他是为适才的事觉得有失颜面,一面扶着他回去,一面装作不经意地说:“官家昨夜未休息好,今日又劳累奔波了许久,一定很疲惫,暂且先在此歇歇,待到镇江后再好好将养两日,精神自然就好了。”
赵构此后一直沉默着,不再与她说话。进到山洞中默默睡下,也不再伸手揽她。婴茀依在他身边,搂着他一只胳膊而卧,长夜难眠之下反复想:“他是太累了,休息一下就会好……”她因这念头而有些羞涩,忽然间又莫名地在心里郁然长叹。偷眼看赵构,他躺着毫不动弹,像是在沉睡,映着篝火跳跃不定的光焰,他清秀的五官上可看出分明的忧患之色。她以手轻抚,触觉冰凉,而他的眼睑似在她碰触的那一瞬有微微的跳动。
次日下山后,镇江守臣钱伯言发出的府兵找到了他们,将他们迎至镇江府治中住下。赵构很快发现府治中温暖柔软的衾枕也仍然唤不回他的“精神”,这个发现对失地之后的他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般更为沉重的打击。他难以置信,一次次地与婴茀尝试着欲再度寻回他丧失的能力,焦躁惊惶之下他的行为越来越狂乱而粗暴,婴茀默默忍受着配合着他,但一切终究是徒劳的,到了第三夜,经过最后的无效尝试后赵构失控般地起身,疯狂地抓起所有能抓到的东西猛撕怒砸。
婴茀跑去拉着他劝道:“官家不要……”
赵构一扬手便把她推倒在地,他朝她怒道:“你滚开!不必再跟着我了!明天我把你配给一个将领,你跟着那男人去过吧!”
婴茀爬起来,依旧跑过去紧紧搂住他,泪流满面地说:“我不要什么将领,我的男人就是你!”
赵构怒气不减,仍想把她推开,她不理他的推搡,继续紧箍着他悲伤地说:“你是我的男人我的命,我的荣光我的天!能靠近你,活在你身边我才是我希望的那个我,这点在我们相遇于华阳宫樱花树下那天我就认定了……不,不,还要更早,在你去太上皇寝殿扶起贤妃娘子时,在你拒绝郓王的邀请时,甚至,在我初见你那天,你蹴水秋千、指挥龙舟争标时……”
赵构在她激烈的告白声中逐渐安静下来,半晌后苍茫地勉强微笑,轻轻对她道:“婴茀,怎么会这样?”
拥着他的婴茀清楚地觉察到他身体如深寒受冻般轻轻颤抖着,她愈加不肯放手,将泪湿的脸颊紧贴在他胸前:“官家,不要赶我走。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赵构亦以臂搂住了她,在透过小窗窥入屋帷的清凉月光中黯然阖上了双目。
到镇江后赵构召集了赶来的群臣商议去留问题。吏部尚书吕颐浩乞请留跸,为江北声援,而王渊则说镇江只可捍一面,若金人自通州渡江而攻占姑苏,镇江即很难保住,不如前往杭州,钱塘有重江险阻,要比镇江安全得多。赵构遂决意趋杭,留中书侍郎朱胜非驻守镇江,并命江、淮制置使刘光世充行在五军制置使,控扼江口。于是率众臣出发,经常州、无锡、平江、秀州、临平等地,最后终于平安到达了杭州。赵构就州治为行宫,随后下诏罪己,求直言,赦死罪以下罪犯,士大夫流徙者悉命归来,唯独不赦李纲。
赵构已在建炎二年十二月将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黄潜善迁左仆射兼门下侍郎,知枢密院事汪伯彦守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并兼御营使。让二人一为左相,一为右相。但这两人专权自恣,而无执政大臣应有的远见卓识,金人敢大举南下也正因看出了二人的无能。到了杭州后,赵构痛定思痛,暗示御史中丞张澂查核二人所犯过失,张澂一向与二人不和,赵构一示意便立即心领神会地着手处理,很快列出黄潜善、汪伯彦“固留陛下,致万乘蒙尘”“禁止士大夫搬家,立法过严,归怨人主”“自真、楚、通、泰以南州郡,皆碎于溃兵”等大罪二十条,并正式上疏弹劾。
黄、汪二人尚不知此上疏是得自赵构的授意,散朝后一同求见赵构,跪在赵构面前流着老泪连连道:“非是臣等贪念名利,实在是国家艰难,臣等不敢具文求退。所以只好忍辱负重,甘冒不明事理之人的冷言冷语,继续为陛下分忧……”
赵构不动声色地说:“两位爱卿当真是处处为朕着想,在为朕分忧、报喜不报忧上确实相当尽力。”
二人一愣,未敢答话。赵构继续道:“北京被金人攻破后,张浚率几位同僚建议说金军敌骑将来,朝廷不能继续宴然而无所防备,听说二位卿家都笑而不信,潇洒之极。金人破泗州后,礼部尚书王綯听闻金兵将南来攻扬州,率从官数人奏请朝廷做出对策,群臣与你们商议此事,二位卿家仍然毫不紧张,据说还笑着对众人说:‘你们说的话听起来跟三尺童子说的差不多!’……”
黄潜善、汪伯彦终于明白他意在降罪,立时惶然再三叩首,惊得汗如雨下。
赵构漠然看着,最后道:“江宁与洪州景色不错,想来应该是适合修身养性和养老的地方,二位不妨前去住一段时日。”
次日赵构在朝堂上宣布了二人相位的消息,命黄潜善知江宁府,汪伯彦知洪州。此后不久将他们这两个官位也一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