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百英尺
他从书架上取下两本杂志,示意霓喃跟他去收银台,他一并付了款。付款的时候,他的登机牌从护照夹里掉了出来,霓喃捡起,递给他时瞥见上面的目的地是意大利罗马。
真是巧了。
她心思一动,说:“我们打个赌吧。”
傅清时无奈道:“霓喃,你是赌鬼吗?”
她微仰着下巴,语气挑衅:“敢不敢?”
他本想拒绝,忽然又有点好奇:“这次赌什么?”
“如果半个月内,我们再次遇见,你就回答我的问题。”
傅清时静静地看着她,她清亮的眼睛里,写满了执着。她就像森林里饿极了的狼一般,盯到了食物,拼命追逐,不死不休。
他在心底轻叹,说:“如果你输了呢?”
“我再也不问你与‘知远号’有关的任何问题。”
他点头:“好。”
他感觉到她明显松了口气,而后将小指伸到他面前,特别认真地说:“拉钩。”
他愣了下,她真是……固执得令人头疼,又可爱得让人忍俊不禁,心情愉悦。
他伸出手指,钩住她的,轻轻晃了晃。
“霓喃,我挺想知道的,你是不是赌运很好?”
“其实我是第一次跟人xià • zhù。”她眨眨眼,“但是有句话不是讲嘛,新手总是格外好运。”
他失笑:“祝你好运。”
他的航班终于开始登机了,霓喃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闸口,不知怎么的,她心里忽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他们很快就会再见面。
再次见到周商言,霓喃发现自己的心情竟十分平静,恶语与暴力事故都没有发生。距离上次见到这个人,已经过去三年多了。时光好像对他格外恩赐,年近不惑,却一点也不见老,岁月留在他身上的,全是沉淀的魅力。
“霓喃,好久不见了,过得好吗?”他语气亲切却不过分亲昵,笑容恰到好处,声音温和,仿佛老友。而实际上,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场面非常难堪。
霓喃微笑:“挺好的。这次麻烦周先生了。”
秦艽嘱咐她别意气用事,其实是多虑了,她已经不会再像十几岁时那样冲动,像个疯子般扑过去对周商言又抓又挠。既然秦艽已经为自己欠了他一个人情,她不好好利用那不是傻吗!
周商言是聪明人,绝口不提秦艽,与霓喃聊的全是明天拍卖会的事情。这场海捞瓷拍卖会由著名的拍卖公司主办,这家公司跟别的拍卖方不同,它的拍卖会只对会员开放,他们对会员的资格审核也非常严苛,不是收藏界的资深玩家根本进不了。这也难怪秦艽之前没有得到一点消息。
“我可以看看明天的拍品的资料图册吗?”霓喃问。
周商言说:“没有资料。怪癖多,它的拍品从不事先公开,但因为它在业界口碑极佳,每次拿出来的又都是好东西,所以越是这样,买家兴趣越浓。这次拍卖只放出消息说是一批宋元瓷器珍品。”
真是玩得一手好神秘牌啊!
“这次在佛罗伦萨的拍卖会分三场,连续三天,但每个会员只有一场的参拍资格。”周商言叹息一声,“太遗憾了,不能一饱眼福。”
霓喃脑子一蒙。
三场拍卖会,她只能去一场,且没有拍品图册……这意味着,她无法见到此次拍卖会上的所有瓷器。
这什么破公司啊,臭规矩这么多!霓喃咬牙暗骂。
霓喃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些微的焦虑,最后她倒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滚了两圈。安静了一会儿,她忽然起身,走出了房间。
这家酒店非常古老,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陈设的家私与墙壁上的画,都沾染着旧时光的痕迹,没有哪一件不是古董珍品。除了住宿,酒店二、三层还设有娱乐场、迷你影院、艺术展厅、宴会厅、会议室,甚至还有个小型的图书馆,此次的拍卖会场就设在酒店的二楼。
她先去了三楼,这一层主要是娱乐设施,这个时间点都没什么人,她转悠了一圈,然后下二楼,她推开楼梯间的厚重木门,在角落里发现了消防装置,她站在那里,抬头打量了片刻。
相比三楼的安静,二楼就热闹多了,最大的宴会厅门口,进进出出的人一片忙碌。今晚八点,在这里有一场答谢晚宴,工作人员正在搬运鲜花与食物进场。宴会厅左边的房间,就是明天的拍卖会场地,门口立着广告牌。再过去,走廊尽头的那间房是个小展厅,两名西装革履的高大男人笔直地站在门口,耳朵里塞着耳麦,一脸严肃,目不斜视。周商言提过,这次拍卖会的拍品就安置在这里,安保员二十四小时轮岗守护。
霓喃在广告牌前看了一会儿,然后离开了二楼。回房前,她去几个楼层转了转,最后在六楼尽头找到了酒店服务生的工作间。
七点五十分,周商言打来电话,问霓喃准备好了没有,请她一起前往晚宴。霓喃以“头疼想休息”为理由推掉了。
八点零五分,霓喃走到洗手间的镜子前,理了理身上的衣服,又用水抹了抹梳成一个髻的头发,最后,她将一副黑框眼镜戴上。深呼吸一口气,她走出房间。
宴会厅里。
灯光流转,衣香鬓影,空气里流淌着酒香、花香,以及食物的香气,小小的舞台上,古典乐队正演奏着动人的乐章。
佛罗伦萨的夜,刚刚开始。
一曲终了,宴会主人上台致辞,他一句话还未讲完,就被刺耳的警报声打断,也撕破了这个美妙的夜。
仿佛有人按下了暂停键,流光溢彩的画面忽地一静,每个人的表情都愣愣的,然后,不知谁惊呼了一句:“是火警!”
喧闹,尖叫,慌乱,逃跑,椅子被撞倒,食物洒落在地,香槟杯倾倒……场面瞬间失控,人人都无暇顾及仪态,纷纷拥挤着往门口跑。
而在往外撤的人潮中,有数名身穿正装戴着耳麦的安保人员逆人流而上,朝走廊尽头的那个展厅奔去。
“快!打开门!”有人大喊,“查看各个角落。”
门被打开,霓喃混在安保人员中冲进房间,灯光亮起的刹那,她看到了那扇通往露台的门,她跑过去,将门拧开,片刻,又关上。
然后,她以最快的速度悄悄撤离展厅。
霓喃一路狂奔到一楼大厅,走进喧闹的人群里,她停下来,长长地舒一口气,她发现自己的双腿在微微发颤,手心里一片潮湿。
“对不起,各位!虚惊一场!没事了!”酒店的工作人员穿梭在人群中与客人们解释致歉。
她低着头穿过人潮,朝电梯走去。
“傅先生,我们上楼吧。”
“傅先生?”
“嗯?”傅清时回过神来,对身边人丢下一句“抱歉”便匆匆朝电梯间的方向走去。
他走到电梯口时,电梯门正好关上,透过缝隙匆忙一瞥,他还是看清楚了垂首站在角落里的女人的脸。
自己没眼花,真的是她!如果没看错,她身上穿的,是这家酒店服务生的制服,傅清时微微皱眉,她在做什么?
他抬头望电梯的指示灯,停在了7楼。他上了另一部电梯,按下数字7。
霓喃再走出房间时,已换上了黑色的连帽卫衣,深色牛仔裤,头发披散下来。她下到一楼,在门口停了片刻,左右看了看,然后走了出去。
酒店后有一个院子,占地不太大,只用来种植些灌木与花草,平常几乎不会有人来,更何况这大晚上的。酒店的一切设施都复古,就连照明用的路灯都是那种旧式的煤气灯,因此灯光略显昏暗,黑衣黑发的人往花草扶木边一站,不仔细瞧根本看不见。
霓喃静静站了一会儿,四周看了看,确定没有一个人后,她深吸一口气,将帽子拉到头顶,戴上口罩,开始爬……墙!
之前她考察过了,这房子外墙有些斑驳脱落,建造时还用了石块浮雕工艺,这让她的手指有了着力的地方。这种情况,换作常人,想徒手爬上二楼仍是十分困难的,可霓喃因为学习自由潜水,从小练瑜伽,呼吸、吐纳、闭气与身体的柔韧度都练得炉火纯青,平日里又每天晨跑,闲暇时也玩野外攀岩,这点程度还难不倒她。
不一会儿,她就感觉到手掌心传来火辣辣的刺痛感,应该是被粗粝的石块摩擦出了血迹,她咬紧牙关,已经过了二分之一,再往上爬一点点,就可以够到一根突出的铁杆。
她极轻极轻地吐出一口气,然后再深深呼吸,让自己的身体贴紧墙壁,双手极快地更换动作,终于,她握住了那根铁杆。
她松了口气。
接下来就轻松多了,她很快就站在了二楼的露台上。
当她看见紧闭的门缝里那一角硬卡纸时,笑了。那是她之前在展厅里把门打开又虚锁时插进去的。此刻,只要她轻轻一推,这扇门就会被打开。
启动火警警报器,闹出这么大动静,为的就是这一刻。
当她伸出手,正要触及门把手时,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
“霓喃,别做傻事!”
刻意压低的声音,却字字清晰地传进了她的耳朵里。
如果不是她反应够快,及时捂住了嘴,只怕惊叫声已从自己嘴里飘出。她另一只手捂着胸口,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着,双腿又开始轻颤。
她没有再动,可也没有回头。
片刻后,下面的声音又响起来,仍旧低低的,但非常严厉:“下来!立即!”
霓喃还是没回答。
“只要你推开那扇门,你就会立即出现在监控室的画面里,一个小时,不,半个小时后,你就会坐在警局里。”傅清时极力克制着情绪,才能让自己的声音保持着冷静与低沉。
霓喃闭了闭眼,正当她还在犹豫的时候,忽然听到展厅里传来了说话的声音,接着是脚步声,正往露台门这边而来,愈来愈近!
她猛地睁开眼,转身,迅速爬上露台的栏杆,然后,往下纵身一跳。
“啊!”
低低的痛呼声从她的嘴角溢出,她顾不上脚踝处传来的剧痛,就地一滚,躲向墙底,屏住呼吸。
直至没有听到从上面传来任何动静,她才轻轻呼出一口气,浑身一软,整个人瘫靠在墙角。
“你没事吧?”
她侧头,就看见傅清时半蹲在她身边,手按在她肩上,目光投向她的脚。
霓喃粲然一笑:“傅清时,你输了。”
傅清时:“……”
他涵养再好,此刻也真想飙一句脏话!
他压下怒气,问:“脚受伤没有?”
她跳得太急,落地时姿势不太对,还有那声痛呼,应该是崴了脚。
霓喃伸手去摸右脚踝,刚一按,就痛得她龇牙咧嘴,她又试着活动,一动就更痛了。
“别动。”傅清时握住她的脚,摸摸脚踝处的骨头,又按了按。
霓喃叫道:“痛痛痛……”
他冷哼:“这下倒是怕疼了,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你摔下试试!”
他卷起她的裤腿,将她脚上的运动鞋脱掉,正要脱她的袜子时,霓喃忽然拽住他的手:“我自己来吧。”
这动作就有点太亲密了,她不习惯。
她伤得不轻,整个脚背都肿起来了,脚踝处青了一大片,隐隐可见瘀血,还不知道骨折没有。
“去医院吧。”
霓喃点点头,伸出手想请他搀扶一下,那句“得麻烦你扶着我走”还没说出口,她的身体就被他整个打横抱了起来。
霓喃一愣,接着就是些微的不自在,双手尴尬得不知放在哪儿好,身体僵硬,脸,不自禁红了。
傅清时想起之前她像只壁虎一样,灵活地在光秃秃的墙壁上攀爬的那股野劲儿,与现在简直判若两人。她真是个奇怪的矛盾体,有时候洒脱不拘小节,有时候又非常容易害羞。
他忽然就起了玩闹之心,将她的身子往上搂了搂,凑近她耳边轻声说:“霓喃,你在紧张什么?”
两人靠得极近,他的呼吸与他身上的气息侵略般地涌向她,霓喃本想反驳的话忽然就止住了,心里跳出另一个声音来,非常非常强烈。于是,她闭上眼,让自己沉入黑暗,然后将所有的感知都专注于嗅觉。
世界上的一切东西,植物、食物、物件,都有自己独特的气味,人也是。她又闻到了那种气味,独属于她记忆中的、熟悉的、令她眷恋的味道,来自眼前这个男人的身上。
她心里所想的话便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傅清时,我可以摸摸你的脸吗?”
说这句话时,她仍旧闭着眼,语气里有一丝紧张,还有一点期待。
他停下脚步。
沉默。
霓喃方才觉得尴尬,又有点懊恼,干吗问出来啊,直接搞偷袭不就好了吗!
低低的笑声自她头顶响起:“霓喃,你知不知道,对一个男人说这样的话,是很容易引起误会的。”
真要命,他明明是调侃的语气,可因他温柔性感的嗓音,便显出几分暧昧来。
霓喃有点慌:“那个……我没有别的意思啊,我就是……就是单纯地想摸摸你的脸……”
唉,好像越解释越乱。要怎么说呢,说你身上的气味实在太像我一直在找的人,但是我只听过他的声音没有见过他的长相吗?
根本没法说清楚。
可是,她真的很想确定,那个七年前,在她生命中最灰暗的岁月里忽然出现又不告而别的人,是他吗?
她咬牙,豁然睁开眼:“哎,一句话,行不行?”
他正低头望她,四目相对,他从她清亮的眼神里看到的全是正经,那点旖旎的气氛此刻全消散掉了。
他嘴唇微勾,说的话却是:“不行!这是我女朋友的专属权利。”
霓喃道:“我就是啊。”
傅清时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女朋友啊。”霓喃挑眉,“你不是当着比利他们的面介绍过吗?”
“……”
傅清时忽然生出一丝挫败感来,她的思维根本就不像别的女孩子,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好在,医院终于到了。
医生为霓喃做了检查,没有骨折,只是韧带拉伤。护士将她送到急诊室的病床上,做了应急处理后,就去为她准备绷带与冰袋了。
急诊室就剩下霓喃与傅清时两个人。
他将椅子拖到病床边,开始算账。
“来,说说,今晚酒店那火警警报器是你干的吧?”
霓喃低头看脚,沉默。
“很好,功课做得很足,那个楼梯间恰好没有摄像头。”嘲讽的语气。
继续沉默。
“还偷了人家服务生的制服。”
“偷”字多难听啊!明明只是借用一下,回头要还回去的!霓喃抬头想反驳,嘴唇微动,好吧,不问自取是为偷……
继续低头看肿得老高的脚,沉默。
“然后,趁乱混在安保员里溜进了放拍卖品的展厅,我想,你应该是将通往露台的那扇门打开了。”
一字不差,全猜对。霓喃简直想给他加100分。
而接下来的事情,不用说了,他都见证了。
如果有办法,她也不会铤而走险。之前拜托过周商言,他帮不了她。而海捞瓷的拍卖会,尤其还是宋元珍品,特别难遇。也许错过这次机会,错过的就是查找当年从“知远号”上消失的那批瓷器的下落的线索。她想过后果吗?当然想过,她只是别无他法。
傅清时看她肿得高高的脚,再扫一眼她爬墙时被磨出丝丝血痕的手掌心,他走近病床,俯身盯着她,冷声道:“霓喃,我该夸你艺高人胆大呢,还是骂你蠢呢!”
霓喃忽然抬起头来:“我好饿!”
她晚餐都没吃,又瞎折腾了这么久,腹中空空如也。
傅清时:“……”
他算是发现了,她真的很有本事,总能堵得他无话可说,也发不出脾气。
他去为她买吃的,附近就有家露天餐厅,快九点了,客人还非常多。傅清时付账时才发现自己忘记带钱包了,钱包在外套里,他进病房后脱掉了衣服。他说了声抱歉,折返医院。
在大厅遇上接待霓喃的那位女护士,她将手中的药递给傅清时,说:“你女朋友的药,服用时间与分量盒子上都写了。你一定要记得为她热敷,一天三到五次。她的脚需好好休养,这几天都不要动,也不能沾水。”
他没有解释误会,只说:“谢谢你,我记下了。”
他一边翻看着药盒,一边朝急诊室走,到了门口,他忽然停了下来。
房间里,霓喃正在打电话。
“中文名叫傅清时,英文名叫Foley。”
“请你帮我打听一下,他与公司是什么关系,与这次拍卖会上的拍品是不是有什么关联。”
“麻烦你了,周先生。”
……
傅清时悄悄后退了两步,靠在墙上,他微垂着头,若有所思。良久,他忽然笑了,表情十分复杂。
霓喃,你可真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