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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9 黑暗不接受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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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天真无邪,完全没有察觉到两人之间气氛紧张,只感觉爸爸抱着自己转了个身,于是咯咯笑起来,吐了个口水泡泡。

清脆的笑声击打着耳膜,在沉闷的氛围中尤其刺耳。

“我和许菡的女儿,今年已经八岁了。”赵亦晨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忽而在身后响起。

侯德平停下脚步。

“孩子因为妈妈的死,得了儿童抑郁症。除此之外,还由于某些诱因导致了失语,不能讲话。”他听到他说,“她长到八岁,我从没见过她。现在我找到她了,也没有办法听到她叫我爸爸。”

或许以为这又是大人在逗自己讲话,侯德平怀里的女儿咧嘴笑得开心,抬了抬小屁股,跟着吐字不清地喊了一声:“爸爸!”

心头一震,侯德平转过脸来,看向女儿肉嘟嘟的脸。她什么都不懂,凑上前“啵”地亲了一下他的脸颊,小手掌心里的口水蹭在了他的衣领上。他顿了顿,拿她襟前的围兜小心翼翼擦去她手上的口水,亲了亲她带着奶香味儿的额头。

小姑娘被他没有刮干净的胡楂儿刺得痒痒,一个劲地往后躲,嘴里咯咯直笑。

回过身再次对上赵亦晨的视线,侯德平发现他仍旧坐在那里,维持着方才的姿势,静静看着自己。像在等待,等一个迟到了多年的结果,和一个未知的未来。

抬起脚走回茶几前,侯德平重新在小板凳上坐下,将孩子抱到自己腿上。

“我辞职,是因为我发现我不适合做警察,更不适合做刑警。”他回视赵亦晨那双棕褐色的眼,依旧拧着眉头,却不再像刚才那样拒人千里,“坚持自己的怀疑,寻找线索追查到底——这种精神我没有。比起真相,我更担心追查下去会给我和我的家人带来什么负面影响。”

赵亦晨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

“你觉得她不是意外落水。”他说。

“她不是。”紧紧盯着他的脸,侯德平一字一顿,语气肯定,“您干了这么多年的刑警,应该知道意外落水溺亡的尸体是什么样的。我们赶到的时候,许家人已经把尸体打捞上来。她的确全身都湿透了,但单从外观来看,鼻腔、口腔和衣服都很‘干净’。”

沉默片刻,赵亦晨接上他的话:“意外落水,一般会在鼻腔和衣服这类地方留下泥沙或者其他污物。”

侯德平颔首同意:“至于肺部积水和肺里有没有检测出别的藻类浮游生物,我不清楚。那是法医的事。”他停顿一会儿,又说,“但尸体的脸部皮肤发红,这和意外溺水不同。”

“外力导致血管破裂出血。”出乎他的意料,赵亦晨的神色没有变化,甚至不需要多做思考就下了判断,口吻冷静到近乎冷漠,“她不是意外溺死,是因为窒息。”

“我认为是这样。”小心留意他的反应,侯德平尽可能措辞委婉,“但也有不能解释的地方,比如死者脖子上没有勒痕或者掐痕……”

“头部被按在水中窒息而死。”对方平静地出声打断,“这也是一种可能性。”

下意识噤了声,侯德平垂下眼皮,沉默下来。

“谢谢。”许久,赵亦晨再次开了腔。他从外套的口袋里拿出一个崭新的红包,搁在茶几上推到侯德平面前,声线沉稳,叫人听不出半点情绪的起伏:“我知道孩子下个月满周岁。这些给孩子。”

说完他便起身,走向了半敞的大门。

咬了咬下唇,侯德平抬起脸,望向他背光的背影。

“赵队长。”他嗓音沙哑地开口,“对不起。”

赵亦晨在门边驻足,抬手扶上门把,没有回头。

“如果不做警察,就多陪陪家人。”

这是他留给侯德平的最后一句话。

开车回X市的路上,赵亦晨在经过南郊公墓时停了车。

他摇开车窗,给自己点燃一根香烟,没有下车。这个时节少有人扫墓,墓地管理员搬了张板凳坐在入口,远远地瞧了他的车一会儿,便弓着背回了屋。

荒郊野岭,远山远水,满目寂静。

十月中旬,这片地区已弥漫了些寒意。不如X市那样的南方城市,要到十二月才迟迟步入冬季。

赵亦晨依稀想起来,两年前的五月,他曾经为了追捕一名嫌犯,途经这座城市。

当时他在公园接了捧水洗脸。那水很凉。

而胡珈瑛最终就是在那样凉的水里,沉入了水底。

七个小时后,赵亦晨如常把车停在了十五栋楼底。

拔下车钥匙正要下车,两束刺眼的光却忽然打向了他的眼睛。他条件反射地抬手遮了遮,意识到是停在对面的车打开了远光灯。下一秒,远光灯熄灭,他听见车门关上的声响。昏暗的光线中,有人走下那台车,朝他的车踱来。

双眼适应了光线变化的第一时间,赵亦晨就看清了她,是秦妍。

她比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要瘦了不少,棕红色的长发随意地扎在脑后,穿着一条宽松的薰衣草色亚麻长裙,一手拎着包,一手插在兜里,缓慢地走向他。大约是注意到了他的车牌,她才开了远光灯好引起他的注意。

赵亦晨下了车,碰上身后的车门。

“好久不见。”她在他跟前驻足,冲他微微一笑。

秦妍和胡珈瑛不同,她爱笑,也不大在意保养,这么些年过去,眼角便早已有了细纹。所幸她天生一张鹅蛋脸,眉眼柔和可亲,哪怕是老了一些,都总叫人讨厌不起来。

多年没有联系,赵亦晨不像她这么坦然自若,只看她一眼,脸色平静地点了点头:“我姐联系你的?”

“赵姐跟我说了珈瑛和善善的事。”把另一只手也拢进衣兜里,秦妍颔首,不紧不慢的语态一如从前,“我是儿童心理医生,所以过来看看能不能帮忙。”

“麻烦你了。”夜色浓稠,低矮的街灯只照亮他一半的脸,眉眼间的神色同他此刻的语气一样冷淡而疏远,“孩子的情况怎么样?”

敛了敛笑容,她抬着眼望进他眼底,眼里盈满了橙色的灯光。

“已经和赵姐说过了。既然正好碰上你,就再跟你说说吧。”语调仍然平和如初,她丝毫没有受到他冷淡态度的影响,言简意赅道,“善善目前厌食和失眠的症状很严重,情绪长时间低落、忧郁,经常流泪,属于内向型抑郁症状。我给她做了测试,回去才能分析结果。不过现在来看,我认为她有很强烈的自责自罪情绪,这是导致她生病的重要原因。”说到这里,她略一停顿,“另外一点你也知道。

是失去母亲。”

仿佛没有听到她最后的补充,赵亦晨神色不改,只重复了一遍她刚才的用词:“自责自罪情绪。”

秦妍点头。

“就像一些因为父母离异而引发儿童抑郁症的孩子。他们无法接受父母分开的事实,从父母的言语、行为或是自我的怀疑中把责任归咎于自己,产生强烈的自责自罪感。孩子不懂排解,一旦陷于过度的自责自罪中,就很难走出来。久而久之,便成了儿童抑郁症。”

脑海中浮现出那晚小姑娘仰起脸望着自己流泪的模样,赵亦晨缄口不语。

“所以善善是把许菡的死归责于自己。”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失语也是这个原因?”

“这只是我的初步猜测。失语的诱因还要继续治疗才能慢慢摸清。”秦妍挪动一下右手,让勒住手腕的包带滑向了手掌,“今天见过了善善,她对我并不是很排斥,我们也建立了一定程度的信任关系。如果你放心让我来,我会尽我所能帮助善善。抗抑郁药物对孩子的伤害很大,我有处方权,但一向不主张药物治疗。

孩子暂时没有自虐自杀的症状,可以通过非药物的方法来引导。”

颔首以示同意,赵亦晨问她:“接下来怎么安排?每周带善善去你们康复中心?”

不曾料想他知道她在康复中心工作,秦妍微微一愣。

“你们要是方便,就下周四上午十点来一趟。先看看善善喜不喜欢康复中心的环境。如果她在家里更放松,就换我每周过来。”抽出手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她将它递给他,“有特殊情况就立刻联系我,我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

“好。”接过名片,他眼睑微垂,神情一如最初,镇定而淡漠,“这段时间我能做什么?”

“听说你们肖局给你批了两个星期的假。”收回落在他身上的视线,秦妍无声地叹了口气,“你多陪善善吧。多和她交流,陪她吃饭,带她出去散步,或者短途旅行。关键是多和她交流。她现在不说话,对别人讲话的反应也好像没有听见,但其实大多能听到,也能听懂。所以不要说些可能会伤害她的话,也不要因为她没有回应就不说。”

他简单应了一个音节:“我知道了。”

再度抬眼去看他,秦妍只犹豫了半秒,便问:“你昨晚和今天去哪里了?”

“这是我的事。”赵亦晨把外套搭上肩膀,没有看她的眼睛。

合了合眼,她感觉到夜里的微风划过她的眼角,卷起他身上淡淡的烟草气息,扑进她的鼻腔。

“心理学上的伤逝有七个阶段。震动和否认,痛苦和内疚,愤怒和许愿,消沉、回忆和孤独,好转,重建生活,接受现实。”唇齿间溢出这些烂熟于心的字句,她听见自己慢慢回忆,“我最后一次见到你是八年多以前。当时你放年假,家里一团糟。衣服不洗,东西乱扔,厕所臭气熏天,啤酒瓶和方便面堆满茶几,厨房的池子里全是没洗的碗筷和苍蝇、蟑螂。不论谁跟你说话,你都只会发脾气。”

止住嘴边的话,她睁开眼,看向他眼里自己的剪影。

“那是第三阶段。后来我和赵姐联系过几次,从她的描述来看,我认为你已经慢慢好转,开始重建生活了。”她说,“但我觉得你现在正在从头开始重新经历这七个阶段,或者根本就还没有接受现实。”

赵亦晨只字不语地同她对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冷淡得好像与八年前那个躺在一屋子里狼藉里的男人不是同一个人。

就在秦妍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她看到他嘴唇微动。

“你想太多了。”他说。

“你刚刚说的是‘许菡的死’。”秦妍眉梢低垂,轻声问他,“许菡和胡珈瑛是同一个人。你没明白吗?”

忽而劲起的风掠过耳际,她没有得到他的回答。

“孩子很敏感,你的状态也会影响到善善的状态。好好想想吧,我先回去了。”她低下头,反身离开。

“我去看了她的墓。”背后却传来他的声音,“她是被火化的。除了一把骨灰,什么都没留下。”

顿住脚下的步伐,秦妍背对着他站在了原地。

“九年前珈瑛失踪之后,我保留了她的指纹。”她听见他低哑而平稳的声线,顺着风缓缓划进她的耳中,“昨天和许涟见面,我把她在星巴克用过的咖啡杯买下来,带回队里做指纹采集。法医昨晚已经把对比结果发给我了。许涟不是珈瑛。”

她回过头,在路灯的映照下红了眼眶。

正如他神情冷硬的脸上,那双带着血丝,却克制而隐忍的眼睛。

“所以我知道,那把骨灰是她。”他这么告诉她。

这回沉默的人,变成了她。

“早点回去。”等待许久,他最终提步走向她,同她擦肩而过的同时,不咸不淡地嘱咐,“开车注意安全。”

秦妍直到最后都没有应声。

她听着他渐远的脚步声,等到整个中心广场只剩下自己,才缓慢地蹲下身,捂住了满是泪水的脸。

已经过了晚上十点,六栋三单元的楼道里很是安静。

楼道的灯早在五年前就换成了感声灯,赵亦晨每上一层楼,都会有新的灯亮起来,为他照亮前路。他原本是要去四楼赵亦清家接赵希善,却在经过三楼自家门前时,发现门边摆着赵亦清的鞋。

因此他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刚将门推开,便见小姑娘从客厅的沙发边跑过来,赤着小小的脚丫,抱住了他的腿。他弯腰抱起她,抬头看到穿着睡衣的赵亦清拎着鞋追过来,撞上他的视线才刹住脚步,垮下肩松了口气。

她看了眼小姑娘瘦削的背,又看向他:“非要等你回来,昨天已经熬了一个晚上。”

赵亦晨略略点头,没有说话,仅仅是抱着小姑娘走到了自己的主卧,拉开被子的一角,将她放上了床。

“睡吧。”给她掖好被子,他俯下身拿宽厚的掌心抚了抚她的额头,“爸爸洗个澡就过来陪你。”

大概是刚洗完澡,小姑娘身上还有些皂香。她躺在被窝里,两只小手扒着被子的边角,大而疲惫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瞅着他,好半天才动动下巴,点了点头。

赵亦清候在客厅里,等赵亦晨出来,才起身走上前小声对他说:“我昨天打了个电话给珈瑛的那个朋友……”

“我知道。”猜到她要说什么,他合上身后的房门,打断得不轻不重,“刚刚停车的时候碰到了秦妍。”

原本还要再问几句,她瞅见他眼底的疲惫,便欲言又止了一阵,最后改口道:“你出去一天,也累了。去洗个澡吧。”末了还不忘问他,“吃晚饭了吗?我去给你下碗面。”说着便要去厨房。

“姐。”赵亦晨拉住她,迟疑片刻,还是微微沉了嗓音,“谢谢。”

眼泪霎时间模糊了视野,赵亦清僵在原地没有动弹。

几秒过去,他把她拉到怀里,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就像小时候母亲过世,她抱着他,轻拍他的后背。

二十分钟后,赵亦晨洗过澡,回到了卧室。

床头灯已经打到最暗的光线,小姑娘缩在被窝里,呆呆地盯着天花板瞧。听见他开门的动静,她才扭过头,朝他望过来。

他躺到她身旁,她便挪动小小的身子,蜷到他身边。

替她捂紧被子,赵亦晨拨开她额前的碎发:“喜不喜欢姑姑?”

小姑娘依然目光空洞的睁着眼,点了点脑袋。

“也见过姑父和哥哥了。”他放缓了声线,继续问她,“喜欢他们吗?”

没有表情地点头,小姑娘动作迟缓而机械,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听懂了他的问题。赵亦晨沉默下来,摸摸她的脑袋。转念记起秦妍叮嘱过的话,他便想了想,又问她:“听姑姑说你今天吃得很少。是不是姑姑做的菜不好吃?”

小姑娘慢慢摇头。她是听得懂的。

“那你喜不喜欢姑姑做的菜?”

她再一次点了头。

赵亦晨低下眼睑看向她长长的睫毛,还有瘦得颧骨微凸的脸颊。“爸爸小时候也喜欢吃你姑姑做的菜。”他伸出一条胳膊绕过她的小脑袋,就着儿时母亲哄他入睡的动作,轻轻捏她的耳朵,“她六岁开始学着做菜,煎的第一个荷包蛋是给我吃的。据说煎糊了,但是我吃得很香。”

一言不发地听着,小姑娘缓缓眨了眨眼睛。

竖起手肘托住自己的下颌,他侧过身看她,温热的手停在她的耳后:“明天爸爸不去上班。教你煎荷包蛋,好不好?”

小姑娘看着他,目光有些呆滞。他凝视她的眼睛,安静地等待。

良久,她才好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和方才一样,认真地点头。

脑子里紧绷的一根弦于是渐渐松下来,赵亦晨顺势摸了摸她的前额。

“那就早点睡。”他低声告诉她,“明天我们早起给姑姑、姑父还有哥哥做早餐。”

小姑娘听懂他的话,乖乖闭上了眼。

动手关掉床头的台灯,他把她蜷成一团的瘦小身躯搂进怀里,在黑暗中合上双眼。

孩子的呼吸时长时短,却真实可触。

这是多年以来,他头一次希望,胡珈瑛不要出现在他们的梦里。

他和女儿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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