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雾随月隐空留露 第十一章 了而无然
“你要这个做什么?”陆穹衣好奇地问。
“我想把它做成丝带送给哥哥,他缠于腰间,便于携带又隐蔽,可做防身之用。而且,这蚕丝可以疗伤止血,他以后若是受伤了,也可以用它疗伤,一举两得!”
“在你心中,只有你的哥哥吗?”
其实,他想听到的答案是:不,我的心里还有你!
然而,落尘垂眸笑了笑,那不胜娇羞的一笑染尽温柔。陆穹衣被她眼中闪动的梦幻般的光泽所惑,一时情不自禁,握住她的手:“小尘。”
“表哥?”她愣住了,低头看看被他握住的手,又抬头看看他。
偏在这时,沋沋端着茶水进来,正撞见这一幕,一时慌乱打翻了手中的茶。于是,这短暂的动情时刻被尖锐的撞击声打破。
“对不起!奴婢……奴婢先退下了。”沋沋惶然道。
“沋沋。”落尘叫住她,“茶打翻了不要紧,再去准备两杯端来。”
“嗯,是!”
“不必了。”陆穹衣又叫住她,“我还有事要出去,不用准备我的茶。”
“是!”
陆穹衣离开,沋沋也心神恍惚地去准备新茶,落尘低头看看自己还残留着余温的手指,隐隐有些懂了陆穹衣刚刚想说的是什么,然后,她又想起了他。
坐在紫檀木的书桌前,她拿起备好墨的笔,工工整整地书写着四个字:宇文楚天。她的指尖轻轻触摸着墨迹未干的名字,眼泪落在纸上,字迹洇湿,浓墨散了一片。
还记得她很小的时候,他经常手把手教她学写字,他最先教她的四个字就是:宇文楚天。
那时候,他握着她的手,在纸上一笔一笔歪歪扭扭地写出他的名字,他的呼吸拂过她的耳侧,有点痒,有点热,又很舒服。所以,她总故意把他的名字写得很丑,或者少写上几笔,然后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但他从不会恼,而是让她坐在他的膝盖上,握着她的手一遍遍地教着她。
后来,她每天都拿着乱七八糟的字给他看,他宽容地笑笑,耐心地再教她几次,她缩在他怀里偷笑。
直到有一天,他看见她用树枝在地上悄悄地写他的名字,他揉乱她的头发,佯装生气地瞪着她:“宇文落尘,原来你是在耍我!”
落尘无辜地眨着眼,对着他傻笑。
地上的字真的特别美,一撇一捺就像是他的一举一动般飘逸……
其实,从那时候开始,就已经有了一种情愫种在她心里,只是兄妹之情把这种情愫包裹得严严实实,让她分不清她对他那种生死不离的依赖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直到相拥,直到离别,直到思念,她才恍然醒悟,不管他们之间有多少是兄妹之情,多少是男女之爱,她的心中除了宇文楚天,已再容不下别人。
她不想做他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的妹妹,她想做他的妻子,一生一世追随他,不论天涯海角。
她低头,又在纸上写了很多很多他们的名字,宇文落尘,宇文楚天,那些纠缠在一起的笔画似乎都在倾诉着她心中无限缱绻的心思。
以后的日子,落尘刻意躲避陆穹衣,所以在藏书阁中读书的时间越来越长,陆家的藏书几乎被她看遍了,她不但知道了何为江湖,何为武林,就连江湖上的各门各派,每个在江湖上显赫一时的侠客,她都已经可以如数家珍地说出来。
在时间悄然而流中,寒冬不期而至,风霜仿佛将无然山庄的灰暗覆盖起来。落尘坐在暖炉边,翻开书卷,映入眼帘的一段话她读过不知多少遍,现在看来仍旧从心底往外地发寒。
夜枭,极其隐蔽的暗杀组织,曾一月之间灭了各大世家,人人闻之丧胆。组织内的人一旦暴露身份便会马上被灭口,所以没有人知道幕后真正的操控者。被夜枭暗杀之人不仅有江湖上一流的高手,还有许多朝堂显贵。从夜枭的行事和实力方面评估,该组织极有可能与泱国朝廷有关联。
合上书卷,她窒息好久。
他就在这样可怕的组织里命悬一线,不知道他每天的日子都是如何过的?他一直没有出现,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表小姐!”沋沋急匆匆地跑进来,一脸的惊喜,“少爷让我告诉您,表少爷来了,在老爷房里。”
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表少爷?”
沋沋拼命地点头:“是啊,您终于把他盼回来了!”
手里的书啪的一声掉在地上,落尘快步跑出门,根本没发现自己向外跑的时候,踢倒了火炉,烫伤了脚!
夜里的无然山庄如同一幕海天水墨画般被泼洒在绸缎之上,恢宏大气,波光粼粼。落尘在黑夜中跌跌撞撞地跑到外公的房门外,连敲门都忘了,直接推门冲进房间。
香案鼎炉前,思念已久的背影真实地立于她眼前,身挂长剑,谦然玉立,银丝的披风,绣缎的锦衫,衬得他发黑如漆,那双墨琉璃似的眸沉寂而疏离,还有一种她读不懂的回避。
“哥,哥!”
不知是因为太久没叫过这两个字,还是这个称呼让她太过思念,这两个字从口中唤出,竟然颤抖得几乎听不见。
他却听见了,快速转身,薄唇轻启,虽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她看得出他叫了两个字:小尘!
她一步步地走近他,分明只有几步的距离,她却仿佛走了很久很久。
终于走到他面前,她想去抓他的手,却发现他的手指握着剑柄。他的手中还是从不离身的沉渡剑,而剑柄上已没有她为他做的剑穗了。
她忽然感觉全身冰冷,冷得恍如置身冰窟。
她再次靠近他,刚要开口和他说话,他却在陆无然的床边坐下,握住他干枯的手:“外公,您身子不好,躺着说话吧。”
陆无然靠在枕头上,双手紧握着他的手指,无望的眼神流连在他的脸上,闪着难得一见的光彩:“楚天,这次回来就别再走了,我把陆家名下所有客栈和酒楼都给你打理……”
宇文楚天的目光快速扫过陆穹衣毫无表情的脸,回道:“外公,对不起,我还有很多事,明日还要离开。”
“明日?为什么这么急?你又要去和人比武?”他紧张地半撑起身,“何必为了那些虚名和人拼得你死我活,在陆家你一样可以得到你想要的。”
“我想要的没人给得了。”
他的语气很淡,只有视线与落尘相碰时眼中闪过一丝的情绪波动,但很快隐退了。
她听得出那淡然里包含着多少坚定。这就是他,清楚地知道没有人能帮他,也明白将要付出的代价有多惨痛,可他偏要去做,即使染黑自己的灵魂。
“那你究竟要什么?”陆无然又问。
“外公,您什么都不必给我,如果一定要给,就把这些留给小尘,让她风风光光地嫁给她想嫁的人。”
陆无然对着宇文楚天哽咽难言,又开始咳嗽起来。
落尘急忙上前轻拍着他骨骼突起的背。此刻,哽咽难言的又何止陆无然一人,他又要走!而且是明天!她还来不及体味的惊喜瞬间荡然无存了。
开门声轻缓地响起,伴随着一阵幽香,一位温婉少女托着一碗散着热气的药走进来。她一身白衣胜雪,墨发轻而柔软,简单的发髻,系着白色丝带,眉目如烟,淡如山水之画,星眸流转时,这个沉闷的房间都变得清馨起来。
落尘曾以为孟漫是天下最美的女人,但和这个风姿出尘的少女比起来,多少有些俗艳。
宇文楚天一见少女进门便快步迎上去,接过她手里的托盘,关切地问道:“烫到没有?”
少女轻轻摇头,比丝缎还要柔顺的发在身后撩动,柔美无限。
“药要趁热服下才好。”她的嗓音比她的容貌还要醉人。
“嗯,我来吧,你先坐下歇歇。”
一双璧人相视一笑,没有刻意的言语和动作,一颦一笑无限情愫,完全掩不住彼此的心事。
落尘看着他们,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男人就是她日夜期盼的宇文楚天。她分明记得,他离开的时候答应过她会很快回来,答应过要带她回浮山,可这半年多他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以为他是太忙碌,忙到连来陆家看她一眼的时间都抽不出,却不想是有人牵绊住了他的心。
那她呢?她又算是什么?仅仅是他的妹妹吗?
多少个不眠之夜,她等着他回来,幻想着与他重逢时要倾诉的千言万语。今天她等到了。而他,已经距她那么遥远,遥远到站在她的面前,她也无法伸手去触及……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很好笑,所以努力弯着酸楚的嘴角,让自己笑出来。她笑着上前拿过托盘里的药碗,任由灼热烧伤手指,痛楚刺入心间。她将碗握得更紧些:“哥,你们一路风尘,去休息吧,这些我来就好。”
他看了一眼她的手指,眼光闪动一下,即刻转头对病床上的陆无然道:“外公,您服药后先睡一会儿,我晚点再过来看您。”
陆无然点头,不舍地看看他:“好!让穹衣带你们去休息吧。”
看着宇文楚天与别的女人并肩离去,落尘微笑着搅动碗里的汤匙,吹开药里浓浓的热气,却怎么也吹不开眼前凝结的雾水。
“外公,喝药吧。”一勺勺苦药送进外公口中,可她自己口里却比喝药还苦涩。
喂完药,等外公睡下,落尘才悄悄退出来,出门就看见沋沋守在门外。
“有事吗?”她问。
“少爷说您烫伤了,他要安置表少爷和雪洛姑娘,脱不开身,让我给您上药。”
“这药是表哥给你的?”
“嗯。”
掩饰好自己的失落,落尘跟着沋沋回到房间。沋沋扶她坐在床榻上,将精致的白瓷盒子打开,挖了一些透明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她烫伤的手指上。
冰凉的感觉将灼痛掩盖,红肿很快消了许多,可她还是觉得疼,从手指疼到心口。
“这药可真好!”说着,沋沋又为她脱下鞋子,她的脚趾肿得比手指还要厉害,她却连什么时候弄伤的都想不起。
“表小姐,您平常做什么都很谨慎的,今天怎么这么不小心?”
“今天有点累。”落尘心不在焉地将外衫的金丝盘扣解开,十指碰触衣扣,又开始钻心地痛起来,然这疼痛没有让她停止脱衣服的动作。
脱下衣服,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沋沋见她一副累得连话都不想说的样子,也不便多问,点头道:“您昨晚又是一夜没睡。我给您点上香熏,您歇歇,睡会儿吧。”
“香熏?什么香熏?”她闭着眼睛问。
“是雪洛姑娘送您的香薰,说是专治失眠和梦魇。”沋沋将淡蓝色的香粉撒在香炉里,回道。
雪洛,很好听的名字,也是个很细心的女孩儿,难怪他会对她动了情,全然忘了对她的承诺……
雪洛!她猛然睁开眼睛,她记得宇文楚天提起过,裘叔的女儿叫雪洛,难道她就是裘雪洛?她又仔细回忆雪洛的样貌,眉眼间确有裘叔的影子。想起裘叔,她原本能忍住的眼泪滴滴坠落,她真的很想念裘叔,想念浮山,想念那一段再也寻不回的纯真岁月……
不知是那香熏有效,还是她真的太累了,累得什么心力都没有,就想闭上眼睛好好睡一会儿。
又是子夜,又是噩梦,落尘猛地坐起身,身上仿佛还残留着那股浓重的血腥味道。
睡意顿时全无,她下床喝了杯冰冷的龙井茶,熟悉的香气带着寒意入口,心绪才稍稍宁静些。
起身走到窗前,她推开碧纱窗,遥望见对面成碧阁的烛光。这个时辰,他该睡了吧,为什么烛火还没熄灭?
摇曳的烛光又勾起了她的思念,想要见他的冲动无法压抑。就算他明天要离开,就算他望着她的眼神透着疏离和回避,她还是想要见他,哪怕只是说几句无关痛痒的寒暄话。
揣着一颗不安跳动的心,她悄悄地走进成碧阁,里面依旧空空荡荡的,所有的东西也都是她每日摆放的位置,包括被褥也是一动未动。
这么晚了还没回来,他定是去陪雪洛了吧。
她胸腔中那颗难安的心这次终于安定下来,安定得就像停止跳动一样。
落尘独自走过回廊,站在碧池边,池中的水被满月染了一层金光,风吹过,池水荡漾,金色也跟着荡漾,映出两个孑然dú • lì的人影。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忙转身,只见到身后不远处另一个青白色的身影。
他站在暗影里,背倚着怪石,手里握的不是剑,而是她送他的那条剑穗。看见她站在池水边,他慢慢地走近,身上有股浓烈的酒气蔓延,但他的眼光还是那么沉静。落尘仰头都已经仰到麻木,还是不见他开口。
就在她以为他会一直沉默下去时,他脱下披风搭在她肩上:“非要这么任性吗?”
一句没头没脑的怨责,恐怕只有她听得懂他在埋怨她烫伤手指的事。
她咬紧下唇,低着头一声不吭。
其实,她不是任性,她伤害自己不过就是想听见他也那样温柔地问一句:烫到没有?
可他竟然连问都不问,完全不在意。
“生气了?”他又问。
落尘转过脸故意不看他:“从小到大你就从来没问过我一句‘烫到没有’!”
他拉起她的手,掰开她的手指看看,长长地叹息一声:“那是因为你总会被烫到。”
“你怎么知道?”
“你每次烫到都会把手缩到袖子里,我不问,是因为你不想让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