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路难(四)
他无话答他的诘问,时光如水,最初的信念与坚持都是河底的石子,日复一日早被冲得圆滑了。
他还年轻,不懂得这个道理,与他说不清。何齐也就不说了,只冷着嗓音剔他一眼道:“如今已成定局,你要为你那岳父鸣不平,也晚了。论起来,你也不是沾了你老子的光,才做了这佥都御史?”
何盏心一沉,立在原处看了他良久,倏然扬起个轻蔑的笑,转背出去。可走回屋里,推门却推不开,再推两回,门由里头栓死了。
屋里分明还亮着半昧的光。大约是摇门声惊动了丫头,门后见着个人影,贴着门对他悄声说:“姑爷暂且往别处睡两日,姑娘不许叫给姑爷开门,姑爷体谅体谅。”
何盏忽然鼻酸,世事太易变迁,一日间,他拥有的东西好似都还在,只是被谁篡改。可具体涂抹了什么,他又说不上来,只觉眼看着那些稳固的从他身边迁移,他无力抓取。
他垂下手,抬头向门缝里低声问:“奶奶好些了么?”
“才吃了药又咳嗽起来,下晌睡得多了,这会又睡不着,在书案上写字。姑爷去睡吧,我守着姑娘。”
他扭脸朝卧房窗户上望去,也还亮着灯,黯然的烛火黄得虚无缥缈,是一个半睡半醒的梦。被映黄的绮纱上嵌着个薄薄的影,像画上的美人,一颦一笑,皆失了声,这个梦好似也跟着暗哑了。
从此夜起,绿蟾不是睡着坐着,旁事都不挂心,只想方设法使人去路上打探她父亲的消息。
何盏为哄她高兴,极力要承她这桩事。她却在案上歪着唇笑,“不敢劳动,你如今做了佥都御史,比从前不知忙多少,不要为我的小事情费心。”
何盏坐在椅上,把两片膝盖攥了又松,攥了又松,笑意发讪发苦,“咱们是夫妻,你的事情可不就是我的事情?”
不想这话又点在绿蟾心窝子里,乜来一眼,“不敢当,我的事是我的事,我的家人也是我的家人。你的家人,一个个皆安安稳稳的在家里。”
句句话绵里藏针,每日把何盏的心肝脾肺肾戳一遍。何盏像个饱经酷刑的犯人,头低得抬不起来。赶上丫头端药进来,他忙不迭去接,捧给绿蟾,“你吃药,我吹过了,倒是不烫,只是苦些。”
绿蟾这些日吃进口里的东西,不是淡得没味的饭食,就是发苦发酸的药汁。但她吃药吃得很干脆,不怕苦,几口就饮尽了,走到床上卧着。
她翻身朝里,震着肩连咳了一阵。何盏在后头瞧着,她那下陷的腰线,一日比一日陷得深。恐她把骨头抖散,他在她背后一颗心揪得又疼又酸。
一会他想起来,去拿块鲍螺探到她眼前去,“药苦,吃快糕子去去口里的苦味。”
绿蟾身也不翻,盯着他手上鲍螺,一圈一圈的纹路像一个个圈套,她被圈在里头,酸楚难当地笑了下,“大概是我前头日子甜得很,如今苦就一朝都来了。可见人哪里有享万年福的?终究是逃不过去,且让它苦着吧。”
她说完,一气阖了眼,何盏那只手就尴尬地悬在她眼前,悬了很久,才收回去。
一日与一日的,绿蟾也觉待他过于刻薄尖酸了些。但她就是忍不住。世人都骗了她,她都可以假装无所谓不计较,就他不行。
既然忍不住夹枪带棒地说话,干脆就与何盏渐渐的不说话了。大约也是怕他每一句话都不实,与结果偏差太大,不如就少听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