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百物语-寂
岑吟来到屋内时,发现里面已经坐满了人。但外人却并不多,还有个梳着月代头的男人,以及一个和尚,余下的就是花魁寥若太夫,和源风烛的随身护卫物部重阳。
“你不是说……请了很多人吗?”她问源风烛道,“怎么就只有……几个人?”
“原是想多请些达官显贵来的,不过,他们一听是百物语,都不愿意来。”源风烛笑道,“所以,我只能拿自己人顶上了。”
萧无常进来时,因他那双鬼眼之故,原本就幽暗的室内更显得鬼气森森。他见众人忌惮,便小说自己有眼疾,让众人不必惊惧。
源风烛见状,也替他讲了几句,解了尴尬,随后请他们入座。
他在地榻上按环形铺了蒲团,众人围坐成一个圈,当中围着许多烛台。每个台子上都插着一支白色蜡烛,正燃着火苗,摇曳不定。岑吟数了数,竟只有十几只,远不到一百。
她环顾四周,发觉每个蒲团上都坐了人,只有自己旁边的位置是空的,再旁边就是那位白衣僧人。众人围着那些烛火,也不做声,只等源风烛来互相介绍。
屋内四角燃着四盘线香,青烟升起,香雾缭绕。烛台中央立着一个博山香炉,炉上镂空雕刻着一些神鬼图案,似乎一面是太子幽魂显灵,另一面则是扶桑术士除祟。
源风烛坐在一个当中的位置上,面朝着那处空座对众人微笑致意。他背后有一扇巨大的屏风,绘的似乎是扶桑郡全景,大气磅礴,瑰丽幽夐。半空画着祥云无数,鸿雁群群,一片安乐之景。
等所有人都就坐后,房门便被徐徐关上。那面容冰冷的艺伎上前来,为每个人奉茶。
岑吟觉得她今日有些奇怪,又说不出哪里怪。她坐着不动,等那艺伎将茶送到自己面前时,低声问了她一句可还安好?
艺伎忽然朝她转过了头,毫无预兆,把她吓了一跳。岑吟甚至隐约听到了机栝声,像是从她脖子里传出来的。
可未等自己回神,那艺伎已经去为别人奉茶了。
“诸君,别来无恙。”源风烛忽然道,“今夜是我生辰,特请各位来讲百物语,消磨长夜。”
“你还是先介绍一下各位吧。”那月代头男人说着,拿扇子挡住半张脸,“还是说,要我们自己讲?”
“你愿意自行介绍,我自然高兴。”源风烛道,“那就请吧。”
他做了个请讲的动作。那男人叹了口气,却没有放下扇子。
“在下是源郡守的幕僚,也是最好的朋友,东瀛平氏,平宗谱。”他对众人道,“也请几位报上名来吧。”
那男人说着,抬头看了一眼萧无常,又将目光落在那和尚身上。
岑吟发觉那僧人生得很奇怪,样貌不十分像中原人,一双眼睛是蓝色的。他手里拿着一串念珠,正在默默诵经眼神无喜无悲。
“哟,这位大师是佛国人?”萧无常问。
那僧人手上的念珠一顿,转头向他行了个单手礼。
“贫僧释御修,见过阁下。”他平和道。
“哦,你就是释御修。”萧无常立刻有了些兴趣,“我认得你,我们……对你很有兴致。”
“多谢。”
释御修谢过后,便不说话了,沉默地盘膝坐在一旁,安静如故。
“原来两位是认识的。”源风烛笑着说,“那就更好了。”
他对那几人介绍了岑吟和萧无常的身份,只说是自己门客,便直入正题,邀请众人就绪。
岑吟听他在那里讲着百物语的规矩,却悄悄凑近萧无常,低声问他那僧人是谁?
“这和尚有两把刷子。”萧无常在她耳边道,“话不多,很能打。佛国人都以为,他可堪做护法神之人选。”
“那不就要和你抢生意了?”
“抢就抢吧,反正十八个位置呢。新的不来旧的不去。”
岑吟借着烛火,悄悄盯着那蓝瞳僧人看。的确,他气势隐而未发,手上一层厚茧,是常年习武之人。
“他的眼睛……”
“天生就是蓝色,大约是有异域血统。”萧无常道,“此人灵气极纯,且十分充沛。真是没想到啊,会在这遇上他。”
“两位在说什么呢?”源风烛的声音忽然从不远处传来,“再走神,当心错了规矩,引鬼上身。”
岑吟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擦了擦脸颊。源风烛示意众人各选一个烛台,放在面前准备讲物语故事。
“讲好之后,记得吹熄烛火。”他对在场之人道,“今夜不必讲一百个,每人一个就好。”
外面夜幕漆黑,烟花声隐约隔窗传来。那艺伎独自跪在门旁,重阳和寥若则分别坐在源风烛两边,从头至尾默不作声。
枕寒星坐在萧无常旁边,挨着那花魁,对面便是平宗谱。他抬头看了花魁一眼,寥若太夫对他一笑,把他吓得又低下了头。
岑吟却朝旁边看了看。
“源先生,这里为什么是空的?”
“谁知道呢。也许,会有不速之客?”源风烛笑道,“那么,谁先来呢?”
众人沉默了。过了片刻,平宗谱忽然伸出了手。
“在下先来吧。”他将扇子一收,“我今夜要讲个,巢寄生的故事。”
说东瀛有一个大户人家。家里的女人生了三个孩子,都特别可爱,也备受呵护。后来不久她又怀了孕,分娩的时候却生下一个死婴,吓坏了接生婆,急忙出去叫人。
可等那婆子回来的时候,却发现孩子好好的,被她抱在怀里喂奶。郎中无论怎么看,都说这个孩子健康无恙。
孩子没事,家里人自然很高兴,就开开心心地照顾幼子,认为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但之后这家的噩运就开始了。先是三个孩子一个接一个地死了,毫无预兆,莫名身亡。后来这个女人再怀孕,却每一个孩子都留不住。最后家里只剩下那个孩子,也只有他被好好地养大成人。
但也是为了养育他,父母耗尽了心血,接连病逝了。他母亲临终前却生下了一个遗腹子,将那孩子交给那个独子,请他代为照料。
但就在他母亲的丧礼上,那个人却抱着那个婴儿,把他活活摔死了。他无法忍受家中还有另一个孩子存在,永远只能有自己一个。
村子里的老辈人都说,他其实根本就不是那对夫妻的孩子。他们的孩子已经死了,是有妖怪将自己的孩子悄悄放到了那母亲旁边,要她来为自己养育,而且这个孩子会杀掉养母所有的子嗣。
就如同杜鹃雏鸟一样,悄悄出生在别人的巢里,生来就懂怎么谋杀掉亲鸟之子。
然而,杜鹃毕竟是吉祥鸟,所以那个孩子长大后做了武士,接连打了许多胜仗,青史留名。
可惜啊,有些看似明媚和顺的东西,在不为人知之处却如此残忍而阴暗。
[巢寄生]便是如此。
“我不喜欢杜鹃鸟。”平宗谱道,“鸠占鹊巢也罢,若是不懂知恩图报,就一定会有报应的。我的故事讲完了。”
他说着,举起烛台,吹灭了烛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