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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传·缬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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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辇人轮廓本来深邃,肤色黝黑,多半有着乌浓流丽的大眼睛,可是英迦大君长久不见天日,有种阴沉沉的白皙,衬着炽亮的眼睛格外惊心。季昶从来厌恶他那种眼神,面上自然不露出来,也笑道:“白长个子,不长脑筋,有什么用呢。”

大君依然是笑,自己从床上一把撑了起来,顺着那股劲,将身体掼在堆积如山的软枕上,恰好面对着季昶,喘口气说:“那也是好的。”自十七岁落马摔断了脊梁之后,这就是他所余下的全部力气与灵巧了。

季昶微微一笑:“若能有大君百分之一的睿智,倒真好了。”

英迦若有所思看着他,道:“你这孩子真伶俐。你那个小将军虽然也聪明,却是一种傻聪明。”

“震初他虽然斯文多智,实是武人的刚方性格,哪能像我这样油滑。”

“多智而刚方?呵,这两样品性都是极难得的,只是同搁在一个人身上,未免相互掣肘。殿下这样器重他。”

季昶面色肃了一肃:“震初于我,如兄如友。若没有大君与他,季昶十年前就没有命了。”

英迦瞥了他一眼,轻笑:“若殿下在吾国出了什么闪失,他也是一死,职责性命相系,自然竭尽忠诚。待回了东陆,天高海阔,良材更如飞鸟投林,尽归殿下麾下,即便小将军一时不在身边,也尽有人可供差使。”

一瞬间季昶气息凝滞,很快又笑起来:“那还远着呢。”

“说远,也不远了。”英迦大君点头,“对了,今天请殿下来是有正经事要问的。殿下觉得缇兰这孩子如何?”

季昶脑子里翁然响了一声,压抑着心里波澜,道:“公主殿下端庄淑德,姿容绝代。”

“这样说来,殿下真是不嫌弃缇兰的了?那我就安心多了。”

“大君,这是……”

“钧梁陛下有个妹妹紫簪公主,你往我们西陆来的时候,她也往你们东陆去了,预备将来许配给皇子的。后来嫁了你二哥旭王为正妃,你都是知道的。这个月旭王追击褚奉仪到了黄泉关,紫簪在陪都霜还城的王府里养胎。刚刚我收到消息,唉,她如花似玉的一个人,竟然遭人投了毒,殁了。”大君本来是闭着眼的,此时眼皮子下撩起一道缝来看着他,慢吞吞道:“我想着再送一名公主过去,你们兄弟或许眼光近似,你喜欢,旭王八成也是喜欢了。”

季昶心里万丈波澜一瞬间变了地狱火海,却展颜笑道:“缇兰殿下身份何等高贵,若非我二哥那样帝王之姿,又有谁堪与相配呢。”

“说起来世事也是无常。前年夏天,听说旭王在通平城下受了重伤,几乎殁了,我那会儿就在想,倘若旭王当真殉国,少不得我这边也要打点准备,送昶王殿下您回东陆去力挽时局。缇兰日常与殿下最是亲近,就订了亲事,跟着去侍奉殿下也无不可。没想到旭王天佑吉祥,眼看霸业将成,没福气的却是紫簪。殿下若有欢喜的公主,也只管跟我要去就是。”

“我六七岁上,母亲给定过一门亲事。因只是朝臣的女儿,不曾通传各国,想来大君不知。说来惭愧,国内变乱生死茫茫,寻不着她,我也无心另娶。”季昶仍是笑。

英迦明知他是扯谎,也不计较,笑道:“贞信重诺,殿下真是深情的人。这样,殿下日后荣归东陆的时候,也顺带为缇兰送嫁好了,我那些使臣都是草包,叫他们送些书牒礼物也就罢了,送我那个宝贝外甥女儿却放心不下。”

季昶俯首道:“定当不负所托,护送公主平安抵达天启。”

“如此我就安心了。今后与殿下这样促膝相谈的机会,也是没有了。旭王登基后,下诏召你回国,只怕就是这一两个月的事情。先与殿下道一声恭喜与保重。”

二十岁的皇子抬眼注视着眼前人的双目深处。当年,正是这个残弱之人教他知道,要反身扼住造化的咽喉,除了刀枪剑戟,尚有别的路途。那一刻,他心底里另有一扇门打开了,门内喷薄而出的,是野心的烈火。

此刻季昶却看不出他一丝心思端倪,只得立起身来,慎重行了一个礼。英迦大君含笑受下了,道:“一介废人,不能起身与殿下握别,恕罪。”

季昶望外走了两步,忽然又回头来,躬身道:“有一件事,季昶心里存了许久,时时想着请教大君,又怕僭越。”

“不敢。但凡能为殿下解答,自然知无不言。”

“盘枭之变至今已近十年,坊间谣言流布未曾少歇,虽然遮遮掩掩,意思竟是指大君您窃国篡权。”季昶见英迦面色如常,大着胆子说下去,“大君为何从不辟谣,把实情传扬出去,却白白背负污名呢?”

英迦失笑:“你是说实情?”

季昶沉稳点头:“实情。”

那残废的霸者缓慢收敛了笑容,娓娓说道:“我是一个废人,不能纵马挽弓,亦不能航海行商。自然,凭着这个出身,只要愿意静静躺在床上等死,也能过几十年安泰日子,可是我偏不愿意。手中无权,我便觉得不安稳,然而天下的权势就那么些,我进一步,就有人要退一步,钧梁自然要猜忌我,可我就是放不了手。权力是多醉人的东西,哪怕我躺在这儿,也能兴风作浪,只因我手里把握着旁人想要的东西,他们便甘愿充当鹰犬去为我夺取更多,这权势便像雪球越滚越大。我这个废人是一笔宝藏,这些贼啊,分赃永远不均,若有一个要杀我,必也有一群要护卫我——你看,他们用自己夺来的东西供养着我,还得乞求我的恩宠!”

他这话说到后来,笑不可抑,止不住地咳嗽起来。缓了口气,又说:“钧梁不杀我,我将来也要杀他,并不算是白担了虚名。哪个君王能逃一死?我一日活着,不能一日没有权势,可两眼一闭,也就万事皆休。我是这样的人,更谈不上什么传承后嗣,一切最终还是索兰的。那些流言放在街巷间,将来对索兰也是好的。”

季昶背后寒毛支支竖立,摇头道:“大君深虑,季昶不甚明白。”

英迦笑起来,像是真被他逗乐了似的:“殿下。殿下可记得,您十四岁那年直闯这个寝殿,向我说出一番取信于世、唇亡齿寒的大道理,端的是针针见血,语气又委婉巧妙。那日我便写下手谕,命将所约的粮草布甲交予殿下,转运北陆大徵陪都霜还城去。那可不是被殿下一番话唬倒了。

“那日我方才从逢南回来,就是宫内的王子,也不一定就知道。宫人、侍卫、内臣,我不知你买通了哪一路人,这是机巧的小手段,布线却不是一两日、百十个银铢的事情,于是我知道殿下早有远见,也有心思。

“照理来说,世人被当面指斥背信弃义,多半要气急败坏,奇的是你一番话说完,我不仅颜面无损,还觉得你这孩子真是体恤懂事,我肚子里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你都知道一个个绕过去。好人揣测坏人的心思是难的,只有坏人才这样明白坏人,我又知道了,殿下有谋,还是恶谋。

“那时候旭王身边义军与勤王军队日渐壮大,粮草自然很快不能支持,纵然有商团扶助,毕竟有限,远比不上注辇一国之力。你也是走投无路,才行此一招,足见殿下明时势,有胆识。

“殿下那时候年纪小,思虑或许不甚缜密,其中一半的主意,我看还是你那个小将军出的。做君王,未必要样样皆能,只要知道什么事儿该听谁的见解,也就算得上是半个明君了——霜还城里那位旭王我不知是何等样人,可殿下这般的样样俱全,我不由得想,这一代的东陆帝王,莫不是就在我眼前?”

季昶听他这一番话缓缓铺排,正不知道凶吉,及至听到这最后一句,猛然一激灵,连忙笑道:“大君莫要取笑季昶。”眼里却凌厉起来,竟是有了杀意。

英迦笑着摆了摆手:“我啰噪了这许多,不过是要殿下明白,你与我虽各有苦衷,倒是心思相近的人。”

季昶心里稍为平静,依然满面懒洋洋笑意:“我年纪小,贪玩不懂事,大君既然将缇兰嫁与二哥,如何又纵容我在二哥身边调皮捣蛋。”

这一下英迦是真的畅快大笑起来,声音尖细犹如夜枭。

“殿下惦记的又不是我手里这点破东西,我何必多管闲事?倒是殿下有一日壮志得伸,切不要忘了注辇才是。”

季昶告了退,才走到楼下花厅,汤乾自便迎上来道:“殿下,港口新传来消息,紫簪王妃故去了。”

季昶一手揉着眉间,疲惫地说:“我知道了。”

缇兰回到寝宫,宫人禀报说昶王已等了好一会儿。

她走上二楼南边小暖阁,便听见衣襟窸窣与刀甲相撞之声,晓得是季昶与汤乾自都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季昶见跟进来的只有弓叶,道:“你们那个八宝茶呢?我老惦记着,就是你们小气,总不拿出来奉客。”

弓叶看看缇兰脸色,微笑道:“这就去做,只是那玩意费工夫,殿下多坐会儿。”说着退了下去。

汤乾自静听着弓叶脚步去远,才走过来牵缇兰的手道:“缇兰,我们有话要和你说。”

缇兰虽是笑着,明净眉宇间隐约一股愁郁,道:“我也有话要和你说。”

“英迦大君要送你去东陆,与我二哥和亲。”季昶咬着牙,“他要你跟我一同回去。”

缇兰缓缓扬起脸来,唇齿皆白,扶着汤乾自的手,指甲全抠进他手腕里。她盲了的双眼掩盖在缎带下,再也看不出神情,却有一种凛然透骨的奇异寒意。

汤乾自觉得自己手中握着的是一段冰,正缓慢地、无可阻挡地消融下去。

她沉静点头道:“方才我去看狸,回来路上大君派人来传我,说的也正是这事……我应承下来了。”

此言一出,两个青年都是一愕。

“缇兰,那你与震初……”季昶急急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

汤乾自握着她的手,不自觉用了极大的气力。没有话语,只有一肚子岩浆翻滚煎熬,却吐不出来。

缇兰任由他握着,良久才抬首说:“震初,对不住。”

他们俩看惯了她平日跋扈任性,竟是从未见过如此柔顺和气的模样,知道她当真是狠下了心。“你们莫不是吵架了?不要赌气。”季昶道。

缇兰神色平板无波,说话的声气亦轻弱,像是个受了重伤的人似的,道:“我哪有。”

趁汤乾自渐渐放松了力气。她将手轻缓无声抽了出来:“人人尊我一声‘殿下’,都说我是未来王上的姊姊,我嫁人,原是替索兰去嫁的。平日里奴隶内臣由着我支派折腾,身上随便摘一件东西下来,够平常人家半年开销,岂是平白无故的么?就是等着派这样的用场的。再说,英迦舅舅定下的事情,谁又能违逆呢。”

听见英迦名字,汤乾自与季昶脸色也白了。

屋子里静了半晌,季昶才滞涩地说:“你且别急。这事儿有个法子,只是极险,未知能成不能成。”

缇兰没有半点喜色,默然颔首道:“只怕不成。”

季昶登时被她噎住了。

这时候弓叶送了八宝茶进来,道:“殿下,贡缎的样子候在外头,等着您选了裁新衣裳呢。”

“等会儿。”缇兰摆手,转身走到窗前去。弓叶行毕了礼,下去了。

二月的阳光是淡白清冷的,从镂刻十二代先王史诗故事的黄金窗棂间映到屋内,在缇兰脸上投下曲折纤细的黑影子,仿佛罩着一层阴暗的纱。桌上的茶盏谁也不去动,转眼散尽了浓甜热气,冷透了。

“缇兰。”

缇兰面朝着窗外,曼声答应:“嗯?”

季昶道:“如今宛州西面海上海寇横行,不能通航,应是穿过滁潦海,往泉明港去。到了泉明,便有皇宫女官与车辇前来迎接。你们注辇人送嫁时要披十八重皂纱,不到新郎面前不得揭开,不如……”

“不如?”她仍是没有转回头来。

“若弓叶能替你进宫,你不如就在泉明暂且住一阵子,震初再转回来接你。”

缇兰略一沉吟:“然后呢?”不等季昶回答,她自顾自道:“然后你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小王爷,这不会错了。震初是你嫡系中的嫡系,自然在朝为官,或是边关大将。我深居简出,只说是汤将军在西陆娶的夫人,若是夜里得了梦兆,自然通报给你们知道。你们主从一心,一个位极人臣,一个常胜不败,大家平安和美,倒也不错。”

季昶听出她话里讥讽,反复思量,却始终隔着点什么,他揣测不透。

“缇兰,我答应过,总有一日要带你走。如今已耽搁不得了。”汤乾自望着她纤细背影,五内如焚,握刀的手暗暗迸出了青筋。

缇兰点头:“原来你一直记着。”顿了顿,又说,“时候不早,外头还等着送绸缎样子给我选,顺便唤他们进来吧。”

季昶待要说些什么,见缇兰显是逐客的意思,只得忍下。

汤乾自深深望了缇兰一眼,如鲠在喉,声音却还是清朗坚毅:“臣下告退。”说罢决然转身便走,军袍下摆卷起一阵小小气旋,仿佛多一刻亦不能停留。

弓叶引着一队宫人,送进几十本花样册子来,却见缇兰两手攀住黄金窗棂,原本纤巧的两肩像是忍着巨大疼痛,都垮了下去。那鸦黑的头发全拆散了,如子夜海上的波澜一泻至地,两道绝长缎带夹杂在内,白得触目惊心。

“殿下!”弓叶合身扑上去,慌了手脚。

缇兰霍然转回身来,下唇咬成了殷浓的朱红颜色,却是在忍笑。艳丽寒苛,与年纪绝不相称,然而那神情,的确是笑。

弓叶骇得几乎要哭了,心里倒还明白,忙屏退了宫人,一阵簌簌衣襟响动后,屋子里只剩了缇兰与她。她去掩上了门,转回来时,缇兰已在桌畔支着额角颓然坐下了。弓叶轻手轻脚取了暖炉搁在她脚下,重沏一杯热茶送到手里,却被缇兰握住了手,纤细冰冷的五指捆在腕子上。

“弓叶,我有事求你。”她说,“你能应承我么?”

弓叶见缇兰脸色凄凉,忙在她膝侧跪下了:“弓叶的命都是殿下的。”

缇兰摇头道:“这事非你应承不可,我求你。”

弓叶止不住流下泪来:“殿下,海贼村寨之间,火并灭门从来不是稀罕的事情,不知有多少寨子里的女孩儿被掳到岸上来贩卖,卖不掉的全成了海贼祭祀龙尾神的人牲,若不是殿下,弓叶七岁上就没命了,哪能锦衣玉食活到今天?哪怕殿下要弓叶的命……”

缇兰眼里亦盈满酸楚,弯身下去抱住了她的女奴,眼泪打在弓叶的轻绡衣裳上,都是铜钱大的印子,却还是强笑着道:“那回表哥表姊们领我去挑奴隶,容貌艳丽、能歌善舞的都让他们选走了,角落里只剩你一个,大家都说又黑又瘦不好看,我本不想买,只是你拽着我的衣角不放,说你会讲故事,我才买下了的。买你一辈子,却只花了半个金铢,实在是笔一本万利的生意。”

弓叶哭得更厉害了,道:“不,殿下听说卖不掉的奴隶要拿去祭神,连价钱都不问,便要买下弓叶,弓叶一辈子记得。”

缇兰抚着她的头发,垂泪道:“弓叶,我实在舍不得与你分开。只是那件事,希望再渺茫,我终要一试,你知道,我等了这许多年。”

弓叶猛然抬起头来,一脸惊惶泪痕。

三月十二,东陆传来消息,黄泉关北四日五夜的红药原合战中,王师一役毕功,歼敌五万余,叛军残党全灭,鹄库军大折,六翼将中的顾大成斩得僭王褚奉仪头颅,红药帝姬则被踏死于乱军之中,只收得残肢数三。

四月十七,褚仲旭于东陆帝都天启登基,称帝旭,改元天享,领军还朝。

五月初九,大徵使者抵达毕钵罗,呈递文书,通报新帝践祚、故紫簪王妃册立为皇后等一应事宜,又向昶王转呈了召还的诏书。

昶王与缇兰公主一行的行期,定在五月廿日。

XIV

出了毕钵罗港,乘着仲夏的西南风航入滁潦海,昼夜兼程十五日,远远就望见了闵钟山。从半天航程以外,便看得见天际蒙蒙一带灰烟,逐渐驶得近了,才自苍灰迷雾中显露出峥嵘形状来。

水手们轻捷地在帆索间跳跃摇荡,几张右副帆以精巧准确的角度兜住了风,木兰长船便平缓优美地渐渐向左划出流畅弧线,人们惊叹着涌向右舷。这是地中三海上最大的岛屿,亦是一座漂浮于海上的山峰。岛南的迟染湾内,劈面赫然就是数十丈高的石崖,如赤红瀑布自半空中泼泻下来,陡直险峭,绝顶处有飞鸟唳叫盘旋。据说这是数百年前一场山崩留下的遗迹,而坍落下来的万斛岩砾都堆在断崖脚下,成了一片嶙峋的血红石滩,潮头飒飒涌上,又自无数罅隙中倒流出来,风与细浪一同呼啸着穿过那些罅隙,吹出凄凉呜咽的悲声,令人胆寒。

船身走了一个大弯,已几乎是船头向海,倾侧着缓缓向西靠泊过去。这样荒蛮冷清的石滩旁,却有一列数个码头,每一个都有二十泊位。往来的只有注辇船舶,多半也只是中午入港停泊一夜,船东与商人们登岸,自一道盘曲小路登上石崖顶上的龙尾神庙祭祀祝祷,夜求一梦,次日清早便起锚出航。这样水深径阔的少有天然良港,却没有商集市镇,连海盗也不愿扎营于此,俨然是座无人之岛。

商船从极东的浩瀚海带来谣言,据说在那里,数百年来始终有驱策鲛鲨的海语者出没,亦有流言说,若能寻到涣海与潍海上某些隐秘海域,用篮子坠下货物,吹响螺号,便有鲛人浮上海面与之交易,若他们满意货物,便会用那些绚丽轻软如晚霞虹霓的鲛绡来换取。但是注辇人对这些传闻一向置之不理,他们谨慎地与传说中的神祇一族保持着敬而远之的距离。他们懂得倾听海底的歌声,以此指引商船满载俗世的幸福,平安返回港湾。

缇兰独自立于船首,惯常的简净白衣已换了铺金洒赤的薄绡袍子,后裾如珍禽翎尾般曳地三尺,飘然欲飞。她眼上的白缎带亦除去了,海上风大,外头笼着明蓝绣本色牡丹的霜还锦披帛,浑身上下,除了颈间的龙尾神黄金坠饰与鬓边巴掌大一朵黄金缬罗花,一件旧物也不见了。

“缇兰。”

她闻声转回头来,向着身后唤她的人一笑。浅淡的三分笑意,经唇上明艳的胭脂渲染夸张,倒也像有了七八分。近身的时候,他们总要唤她的名字,以防惊吓了她,久之成了习惯。那两个自小领着她玩耍淘气的男孩儿,都已经是气宇轩昂的年轻男子了,老习惯始终未改。

季昶走上前来,与她并肩迎着海上腥咸的清风。她看不见,却也知道汤乾自一定是落后两步,侍立在侧。

“好久不见你来,几乎不认识了。”季昶笑道。

缇兰亦笑:“不过是换了衣裳罢了。起程之前总是忙,选衣料、裁衣裳、学你们东陆宫里那一套一套的规矩,脱不开身往你们那儿去。”

静默了片刻,缇兰道:“你不怕么?”

“什么?”季昶说话总是一副快活懒散的声调,只像个寻常纨绔少年。

她盲翳的双目望着遥远的海天之交:“你打碎神像的那天,我做了个噩梦,梦见你死在海上,还记得么?”

季昶哧地笑出声来:“怎么不记得,你那会儿哭着不准我再回东陆呢。”

缇兰轻轻摇头:“万一是真的呢?”

少年王公嬉笑着说:“那就有劳殿下再做个梦,梦见我死里逃生不就得了。”

缇兰蹙眉道:“我没有那本事。”

季昶亦逐渐收敛了笑意:“世事不过一场豪赌,我不是不怕死,只是,在那毁灭的限期到来之前,不论付出何等代价,也必要做成我想做的事情,否则……我就全盘皆输了。”沉寂了一会儿,像是发觉自己失言似的,他猛然兜开话题道:“我记得你从小就想来这儿。”

缇兰又摇头,鬓边的黄金缬罗花瓣便随着轻轻摆动:“那是小时候的事儿了。”她唇角含笑,“那时候,弓叶每天夜里陪着我睡,给我讲海贼船上那些荒唐又美妙的故事。她说,闵钟岛的深处有片湖泊,岸边满是火一样的缬罗花树,比银子还明亮的湖水深处埋藏着沉没的宫殿。它的墙壁是整面的晶石,台阶是整块的玛瑙。黄金、珊瑚、髓玉和龙涎香,龙尾神把他们无穷的财富,还有几千年里所有沉船上的宝藏都堆积在那儿,就算有十个最高大的冰川夸父,一个踩在一个的头上,还是会被珍宝淹没。”

季昶嘴边拧起一丝冷哂,他从来不屑于注辇人的信仰。但缇兰的声音有种催眠的魔力,他沉默着,让她说完这个流传千年的故事。

“神祇们坐在结冰的宫殿里,回忆起远古的年月里那些还能在大地上纵马驰骋的日子,就流下泪来。龙尾神的泪水是宛如晨星的珍珠,每一颗跌落地面,都在宫殿里激响叹息的回声。回声泛起小小的涟漪,从湖底传递到海底,一路上涟漪变成波纹,波纹变成浪涛,浪涛像山一样站起来,又像山一样倒下,于是天空中起了风暴,这就是白潮。滁潦海上所有的海贼都知道那个宝藏有多诱人,就像他们知道白潮有多可怕。无数人怀着野心与梦想,出发去寻找那座宫殿,可是他们一个也没有成功。闵钟的森林和湖水是会吃人的,许多人仅仅是去湖边摘采缬罗花,就送了命。”

这时候弓叶来禀,马匹备妥,即刻便可起程往山上神庙祭拜。缇兰微笑道:“正和昶王殿下说你那故事呢。”说罢,向他们微微垂首致意,洒然转身走了。弓叶连忙跟上去搀扶,不知为何,眼眶是红的。

通往神庙的岩壁小路只容一人,侍臣卫兵均是纵队徒步而行,只有两匹驯化了的娇小善攀的岩羚马,供缇兰与季昶乘坐。起初还听得见海涛咆哮,到半腰时耳边就只剩下巨禽振翅般的风声,迅疾的风巴掌似的推在人身上,传令下来的时候,一路都是喊叫着的。纵然当年初至注辇的途中已走过一次这条小道,季昶低头鸟瞰断崖底下,还是不由得目眩心惊,原本半人高的海浪只像是一圈细碎的白边儿,犬牙交错的石滩全看不见了,脚下海鸟唳鸣飞翔。汤乾自替他稳稳牵着辔头,弓叶牵着缇兰的马,一行人小心谨慎,但求行路稳妥,抵达崖顶花费了两个多时辰,已是午后雷中四刻时分。

极目四望,南面是金屑粼粼的海面,迟染湾内泊有整支王家船队的码头只剩一道模糊的白线。北面神庙背后,细瘦松树皆顺着海风的方向倒伏而生,先是疏朗,到了避风的低处才直立密实起来,一垛垛阴浓油绿,堆积得严不透风,树隙中稍为宽松的便是路了。

数百年前的那场山崩把山体劈裂为两半,连带着神庙也只留下半座。那不像是注辇人精巧繁杂的建筑,有人说建造它的是一个早已消亡的远古民族,也有人说,建造它的就是龙尾神自己。建筑出奇地简单高大,洁白云石堆砌而成,绝无嵌饰。合抱的云石柱基上雕琢龙鳞纹,有的站立冲天,有的倾屺在地,小半已被红色的砂土掩埋起来,像远古巨兽的骨骸了,剩下半座神庙寂寥地站在那里,迎着猎猎的风露出空洞而肃穆的腔子。

十二名司礼官唱起了颂歌,表示甘愿畏服于神明威势的意思。调子悠长奇异,言语陌生,据说是那些从风暴中捡得一条性命的水手们流传下来的。不管是多么晴朗宁静的正午天气,只要远处传来这样的缥缈歌声,转眼黑夜就会降临人间,天空中风云奔突,桅杆上亮起幽幽的冥火。那是召来风暴的龙尾神的歌声。

季昶伸手牵了缇兰,走进残破的神庙穹顶荫蔽下,汤乾自与弓叶拱卫两侧,侍臣随后鱼贯而入。地面上曾铺砌着的云石六角巨砖大半破碎逸失了,露出下面斑驳的基石来,阳光零散地投射在这里那里,留下光斑。神庙大殿尽头,从那些灰淡的基石里忽然立起白得耀眼的两人多高的云石海浪来。

它们雕琢得那样精致而逼真,翻卷着、沸腾着、怒吼着,像猛兽追逐可怜的猎物一样追逐着每一艘敢于驶入深海的船舶。

在那静止的、荆棘花冠般的巨大漩涡中心,海洋的主人就坐在那里。西陆诸国崇拜的龙尾神像,皆是这一尊的缩小仿制品——昂首而歌的绝艳女郎模样,腰上为人,腰下为蛟,耳廓尖薄,一头湛青鬈发丝缕纷拂,如同在看不见的水波中飘摇。但是没有一件仿制品能与她媲美。她高大、壮丽、神色如生,仿佛在亘古静寂中追忆着万里风涛的回响。

十人高的龙尾神坐像面前摆放着累累的花串与果物,有些已然枯干,有些还新鲜。在这些供物之间夹杂着小小的陶瓮,疾风吹过便扬起烟尘,是海贼奉献给龙尾神的人牲的骨灰。在龙尾神的神庙内,海的子民不起争斗,于是海贼与商旅竟然也就各自祭拜祈祷,相安无事了,只是那些彼此矛盾的愿望,龙尾神会如何裁决,谁也不知道。

侍臣流水般送上果物、鲜花与新酒,颂歌宛转飘扬,像一线青烟升上天宇,无穷无尽。

百十人齐整跪伏于神像跟前,低声祝祷两国安泰,海疆宁靖,世代永好,不举兵燹。季昶在人群最前,抬眼睨视面前的神像,相隔十年,初次来时他怯懦稚小,任人摆布,去时却已不是当年的十一岁孩童了。他无声咧嘴,露出一个悖逆而讥嘲的笑。有什么关系呢,所有人都追随在身后,谁也看不见他的神情,而他身边的这个女子干脆是瞎的。面前的石像是这些愚民的神祇,可不是他的。没有人能管束他了。

颂歌的调子顿挫,乍然一收,歌声又烟气般消散无踪了。司礼官首领随即整理了衣袍,到缇兰与季昶面前跪下,禀报祭礼完毕。

季昶颔首站起,伸手去搀扶缇兰。俯身下去的那一瞬间,他听见缇兰正在低语。

“神明啊,求你容赦我,扶助我。”

女奴弓叶也正要弯身搀扶缇兰。季昶看见,背着光的昏暗中,女奴美丽的眼里坠下一滴无声的泪。

汤乾自站在他们身后,像一抹幽微的影。

XV

众人服侍缇兰与季昶上了马,士卒重整队伍,预备在天黑透之前赶回迟染湾码头去。

缇兰取下肩上披帛交给弓叶,海风猛然灌进她铺金洒赤的薄绡衣裙里,像是要转蓬般乘风飞去了。

弓叶怔怔看着手里明蓝的霜还锦披帛,骤然痛哭失声,把披帛丢在尘埃里,双手挽定了缇兰那匹岩羚马的辔头不肯放松,道:“殿下,我与您一道去!”

众人都惊呆了,不知是何变故。

马背上的女孩儿面色比弓叶还要苍白,却微笑着摇头道:“弓叶,你可曾说谎骗过我?”

弓叶哽咽摇头。

“那我可曾骗过你?”缇兰再问。

弓叶一语不发,只是摇头,满面都是泪痕。

“所以,你去又有什么用呢?放手。”缇兰苦笑。

弓叶却死死攥住马缰不肯松开。缇兰探出手去,摸着了弓叶纤细有力的手,极温柔地握了握,忽然扬起手里装饰用的黄金细鞭,照弓叶的手狠狠抽了下去。

季昶简直料想不到缇兰会有这样大的力气,弓叶大约也不曾料到,猛一吃痛,不自觉放松了掌握,缇兰反手又是一鞭摔在马臀上,岩羚马灵巧地脱出人群,顺着海风吹去的方向,直朝神殿后的松林中奋蹄奔去。

一干侍臣兵士都是措手不及,纷纷追赶,却被岩羚马远远甩在后头。

季昶正要拍马追上去,汤乾自却拦住了他,急道:“我去!”

季昶看他眼里焦虑神色,只得下马来,将鞭子交在他手里。未及一言,汤乾自早已绝尘远去。

密林深处绿沉沉的黑暗里,赤与金的衣袂在翻飞。阴风飒飒穿过耳边,令缇兰回想起盘枭之变那夜的迅猛箭雨。她咬牙忍着细密枝条撕裂皮肤的疼痛,以及盲目的恐惧,干脆将缰绳缠在手上,伏低身子紧抱马颈,纵马奔驰。岩羚马是聪慧而忠实的生物,只要足够深入森林,它就会带着她找到水源,找到那片传说中的湖泊。

她听见木叶摇动,兽物咆哮,但是岩羚马迅捷如风,转眼就将那些可怖的声音抛在远处,跃过低矮灌木,继续放蹄奔跑。

“神明啊,假如你还怜悯我……”缇兰握紧了胸前的龙尾神坠饰,面颊依偎在温热的马颈上,喃喃祈祷。

岩羚马闪电般穿过树丛,冲破藤萝的封锁,蹄下有时踏起水花,有时在废墟的石板上溅出火星。从离开神庙之后,它就一直在走下坡路,如同毫不犹豫地向着破灭的道路奔跑下去。缇兰觉出四周湿凉的空气还在继续冷却,逐渐要凝出露珠来,或许已是夜里了——又或许,是离岛心的湖泊更近了。

她听见身后远处有人呼唤她的名字。

他险些没有寻到她。

越是深入这座森林,树木的模样越发浓密可怖。松树早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粗壮狰狞的植物,戟张的花叶整片整片被苔藓与枝蔓缠扭在一处,分辨不出种类数目,如同许多挣扎的膨胀的阴魂,散出郁腐恶臭。缇兰就伫立于道路尽头,在马背上安静得像一滴水,整个人掩埋在妖绿的瘴气里,连一身的新鲜血痕与略有破碎的华服都被浸染成灰暗颜色。

听得他马蹄声到了跟前,她仰起脸来嫣然一笑:“你来了。”说着若无其事拨转了马头,轻踢马腹,驱策着岩羚马继续向前。

汤乾自催马赶过了她,从前面侧身拦住,抓住她坐骑的辔头道:“殿下,跟我回去。”

“来不及了,震初。”缇兰微笑道,“天色暗了吧?咱们出来总有两个时辰了,若是往回走,摸黑自然更慢,正赶上夜行的野兽出没。唯一的路,就是往前走了。”

“往前走也是死路。现在他们大概已经进林子里来找咱们了,不如回头。”

缇兰摇头道:“前面走不了多远就是湖边,夜里野兽是不敢接近湖水的。”

“为什么?”他疑惑地拧起了眉。

缇兰重新簪好了鬓边歪斜欲堕的黄金缬罗:“你记得弓叶说的那个故事么?湖岸边开着火一样的缬罗花。”说着就轻笑出声,拍了拍马颈,马儿轻盈地向前跑去。

“你到底想做什么?”他几乎愤怒了,“外头几千人的性命都系在你身上呢!”

但她不答他,单只回头展开笑颜,恍如春天一路开放的荒原蔷薇,即使在夜色里也是耀眼的。那笑颜让他回想起多年前那个夜晚,他向她扬起了佩刀,却始终没能斩落下去。他亏欠她,纵然她自己是懵懂不觉的。

他叹了口气,又追上去,牵过她的缰绳道:“我在前头。”

两匹岩羚马前后相随,消失在更深的绿雾里。

囚牢般的阴绿色似乎永没有完结的时候,然而不知何时,四围的景色已开始逐渐改变。仍然是绿,却暗中透出荧亮的微光,像有无数小灯盏,点在稠密的叶子背后。又走了半个时辰,最后一丝天光也被吞没了,可那幽凉的光始终照着他们的路。

汤乾自望见远处树隙里透出一点跃动橙红,分明是火光,待走到半途,却又不见了。他不知自己正去往何处,只是任由两匹岩羚马带领方向,沿着陡峭低陷的地势一路向下,马蹄子在地上砸出的清脆声响越发密集,最后干脆像阵疾风似的并辔奔跑起来。剧烈颠簸中,他一手勒马,另一手始终不肯放松缇兰的缰绳,刚要并马过去将缇兰拉过来,却猛地觉得身体一轻,被一股大力突如其来直抛到半空中。

两匹岩羚马先后纵身腾起,凌空跃过一人多高的茂密灌木,静夜莽林中忽然有浩大的光扑面而来,一瞬间映得他眼前昏黑。

汤乾自身体重重砸到马鞍上,又向一侧跌落下去,摔在草丛里,被锋利草叶划伤了面孔。他支起身子,发觉缇兰亦被甩落在地,半个人倒在水中,他急忙过去,刚揽起她的肩,手却定在半空,不再动作分毫了。

四下静谧,夜雾如纱流动。

林木密密层层簇拥,最低凹处豁然展开一面水波,是神祇凝视星夜的漆黑巨眼,莹澈而窅暗,广阔得令人心惊。万千细小银芒自水面蒸腾起来,如烟如絮,向着天宇浮游飞升,潋滟湖光底下汪着一池浓酽的墨,仿佛埋藏了深不可测的秘密。

两匹岩羚马想是跑了太远的路程,焦渴难忍,早已直冲进眼前湖水埋头痛饮。

缇兰伸手掬水。湖面如漆,倒映天穹,水却是明透无垢的,从指缝间漏下去,回声清寂。她欣喜不能自禁地笑了起来,像个无忧无虑的孩童。终于,这片传说中有隐秘水道与海底相通、深埋无数宝藏的湖,她还是寻到了。

隔着广漠烟波,对岸蓦然起了一处细小火苗,倒影在乌银的水面上逶迤着直铺到湖心。转眼又是两三朵火焰相继点亮,搅碎了粼粼光晕。

汤乾自忽然拽起缇兰,带着她急退数步远离岸边,借着方才那数点火光,他发觉一道隐约波纹破开湖面,朝他们过来了。

那是一个人,自水底向着湖岸上行走,渐渐露出了头颅、脖颈与赤裸上身。

“震初……怎么了?”缇兰被汤乾自笼在怀里,茫然发问。

汤乾自却不答她。

青紫色长发湿淋淋地贴着峻削脸颊,额上花样繁复的黥纹一直盘绕到眼下,那个人看起来颇为年轻,线条流畅的筋肉上覆有湿滑肌肤,泛着深海鱼类的灰青色。身姿纤瘦挺直,每走一步,就像是紫云杉的弓脊微微曲张,蕴含着沉默的力量。

汤乾自耗费了全身的气力,才压抑住喉间即将爆发的惊喊。

那些从东陆来的亡命海贼们并不买龙尾神的账,他们会闯入这片密林,咬着鱼鳔气囊跳进湖水,向梦想中的宝窟潜下去。为什么他们中的一些再也没有回来;为什么一些流落海港酗酒度日,很快会在某一个清晨被人发现倒毙街头;为什么还有一些回到了家乡,但从此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现在他完全明白了。

湖岸浅缓,幽暗水波在那人身前分开,随着他一步一步近前,露出了手上提着的鱼筋弩,和腰下钢甲一般的锐亮鳞片。并无双腿,人身下生着一条修长强健的蛟尾,盘立于地,如上古神话中的龙神后裔。东陆虽从不将鲛人奉为神祗,却也极少有人亲眼目睹过他们的形貌。那样非人间的美,数千年前那些在风涛间挣扎求生的西陆先民初次见识之时,除“龙尾神”三字以外,怕是再也无以名之了。

“那是什么?”缇兰蹙眉谛听水声。

那看似半神半人的异类,此刻与他们不过二十步距离。

汤乾自心里思量着鱼筋弩射程既远,力道又十分沉重,贸然发难绝无胜算。即便他缠住了眼前鲛人,缇兰目盲,独自逃生亦极为危险,一时间竟束手无策,只得揽着她又退了几步。一匹岩羚马似是饮饱了,优游地漫步噬草,渐渐靠近了他们身边,浑然不知凶险的模样。

见汤乾自一意退避,那鲛人男子也不再向前,朝着身侧抬起手中弩机,只听得锐声破空,另一匹仍在湖畔饮水的岩羚马痛嘶一声,倒地毙命,想来箭镞是淬了毒的。他又将生着青蓝蹼膜的手指向自己跟前一划,神色漠然,仿佛是划地为界,不可侵犯的意思,而后蛟尾扭转,旋身向湖里去了。不一会儿,又是镜湖宁寂,山林泼墨,若不是那匹马尸还倒在水中,汤乾自几乎要以为是幻梦了。

对岸的火光渐次熄了,可是四处星星点点,又有火光相继亮起,或许是远处有鲛人相互传递消息。

哧的一声,身后引燃柴草似的声音令他心头又是一寒。缇兰也自先惊呆了,转眼间又明白过来,欣喜若狂挣脱了他的手臂,循声跑了过去。

一朵明丽的火焰之花当风摇曳,一瓣一蕊栩栩分明,照亮了旁边枯槁如铁的枝干。那树木没有叶子,枝条峻直,每一道都指向天空,其间零落地缀有拳头大的莹白花苞,被火光映出寒芒闪烁,细细看去竟是蒙着一层绝薄的冰壳。

缇兰低低惊叹一声,向那火焰的融融温暖伸出手去,却一下子被燎着了,抽了口凉气,缩回手指来轻轻吹着。

“缇兰!”汤乾自捉住她的手,不让她再靠近。

“震初,它是什么样子?”缇兰也不生气,微笑着朝他回过头来,脸上光彩照人。

他刚要答话,她却又踮起脚来,孩子气地两手堵住他的嘴,笑道:“不,还是别告诉我。”

恰在此时,那朵火焰之花燃烧得越发剧烈,灿烂至不可直视的程度,一阵山风急掠而过,却噗地熄灭了,飞散白烟里露出原本模样,是硕大淡青花朵,重瓣拢成碗盏形状,又抽出蛾须一般细滑的花药。

汤乾自瞥见缇兰鬓边足金打造的妆花,一瞬间醒悟过来——那就是缬罗,烘干浸酒饮之,一朵可得一梦的奇异花朵。得不到的仍是得不到,留不住的亦无从挽留,这花朵予人短暂的三个时辰,好让人在梦里重温那些电光石火的幸福,以及今生再难得见的面容。然而,愿意为此付出昂贵代价的人却那样多。这毒药般令人成瘾的花朵,与醇酒一起,每日每夜,不知填补着多少人胸臆中深不见底的空洞。

“震初,你说过会带我走。”缇兰抬起幽深的盲眼,像是在看着他,又像是目光穿透了他。夜风里送来远处火焰噼啪跳荡的声音。

“说过的,总有一天我会带你走。”他安抚地握着她的肩。

她笑意更深,语调却黯然:“那是我逼迫你的,或许你并不情愿。”

“何苦这样说。”他叹道。

她还是笑:“想不到有一天,你与我之间会变成这样。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八成是想着这孩子怎么这样讨嫌,恨不得当包袱甩开了吧。”

汤乾自一时语塞,记忆的河却已决了口,自遥远的年岁里奔流咆哮而来了。

他们当年都还那样小,他年纪最大,十六岁,已负担着季昶与五千兵士的生死,除了手中的佩刀,再没有可以倚靠的东西了。猩红的夜空里落着雨,火光冲天,连雨点也都是猩红的。新鲜的血肉溅在他脸上,渐渐迷了眼,但他无路可退。身后就是十一岁的季昶与六岁的缇兰,两个孩子颤抖着缩在一处。

人都说他当年救了缇兰,可是他自己明白,留下她性命的并不是他,只是他那一点不争气的怜悯之心。从来没有舍己护人的襟怀,那个血流成河的夜里,到处都是杀戮与阴谋,为了保全他自己与季昶,纵有一百个缇兰,他也会不假思索地扬刀斩下。

乱世的狂暴涡流中,他们不过是随波逐流的蝼蚁,弱小得连自身也无法保全,只能抱结成团。他与季昶,不过是被命运的绊索纠缠着难分难解,说是尽忠职守,心里却时刻通明雪亮——若非如此,便不能存活。

“是不是,震初?那会儿是嫌我累赘的吧。”缇兰朝他仰着脸,顽皮笑道。

他惊醒过来,斩截地说:“不是的。”

缇兰却像是被这答案惊吓了,面上笑影渐渐褪去,显出一种凄凉的惊诧神情来。他刚要伸手去牵她,她却一转身走开了。

那朵熄灭的缬罗旁,有枚花苞微微鼓胀,凝冻在外的薄冰上细纹蛇行,喀嚓作响,竟带着漆黑的枝条颤动起来。僵持了片刻,洁白花苞顶端遽然裂开一线,火舌自内吐了出来,接着冰屑猛地碎裂四迸,所有收束着的花瓣粲然绽开,熊熊燃烧,放出炽烈的光与热。

缇兰探手过去,摸着了花梗,不顾灼痛将那朵花折在手中,道:“震初,你知道,眼睛看不见的人,是顶讨厌被人骗的。”

他自己觉得周身一下子冷了下去。

“我知道你那时候也才十六岁,也怕死,不知道我是谁家的孩子,不愿被连累,还怕我泄露了你们的行踪。”她怀里笼着那一朵火焰,却还是背对着他,不肯转回来。是何等神情,他看不见。

汤乾自开口,只说得一个“我”字,见她静静摇头,就再也说不下去。

“我从逢南回到王都的时候年纪还小,你不敢告诉我,自有你的道理。我那会儿骄横跋扈,你们的苦衷自然全不明白,一怒之下难免要为难你们。后来我们渐渐……要好起来,那样久远的事情,也不必去掀腾了吧?一切原由,我都替你想过了,震初。道理我都明白,可还是一样不甘心。”她声音里含着酸楚泪意,却觉得身后那个人的胸膛里亦传来了压抑的震颤。

她骤然转回来,两手抚上他冰冷干燥的面颊,在眼角旁触着了一滴连他自己亦未曾发觉的泪。只一滴,在她指尖上颤巍巍转动。

这时汤乾自才发觉,缬罗的花芯里原来满盛着清澄的夜露,缇兰将那沾着泪的指尖刚一浸下去,露水便成了熔化的银,白光愈盛,从火焰中穿透出来,火焰反倒慢慢暗弱下去,终于是熄灭了,只剩下琉璃盏似的花朵,盈盈托着一泓冷碧的水。

缇兰猛然扬头,如同要一饮而尽的姿态,却是将一盏夜露往自己额心急急浇了下去,水花四迸,宛如雪雾飞扬,几乎要模糊了她的面貌。纵然隔着数步,汤乾自亦能感到那砭人肌骨的寒气。缇兰却毫无畏缩,任那夜露泼洒如泉,淌过她大睁着的双眼,在睫上与发间凝出细小澄蓝冰珠,转瞬又匆匆化去。

汤乾自隐约知道这是一场惊人的变故,却又存着侥幸,不敢置信。他甚至不敢上前去触碰她,那孤决的少女身姿,仿佛水中倒影,一触即溃。

她昂首伫立许久,蝶翼般眼睫上承着水珠,眨了数眨。仍是如石的凝固姿态,只是站着,大睁的眼迎向天穹,汤乾自只看得见她无声轻笑,神色极尽欢欣,泪水却又无遮无拦淌了满脸。

缇兰垂下头来环顾四面,眼神流连而贪婪,仿佛是要用目光将眼前湖影林木、飘摇光焰都攫了去。

最终,她的目光转了回来,实实在在是注视着他了,一瞬不瞬。

相识十年,她在黑暗中听着他清澄少年声调日渐沉实,转为温厚的男子嗓音,像是由铁的牢笼里伸出手去,捧住的一掬阳光。他的面貌模样,她无数次猜想过,亦无数次以指尖读过。他肩脊清削,不似武将,必定像个戎装的文臣,眉目间自然敛藏英气,如同剑刃上隐含的锋锐,单在那出鞘的瞬间,才见一线慑人寒芒划过。

这一刻光景,她曾反复揣测描画,如一枚蚌吞下沙砾,琢磨成珠,苦痛中有深埋的期望与甘甜。设想过万种情境,唯独不当如此。

常在身侧,却素未谋面的恋人,此生第一眼望见,他的神情不是向来的沉稳温煦,竟是歉疚与退缩。

缇兰开腔说话,身上瑟瑟战抖,声气却出奇冷定。

“八岁那年弓叶告诉我,海贼村寨间有个古怪的传闻,说是用缬罗花芯内蓄积的夜露洗眼,可令盲歌者双眼复明,变回常人。可是,假如缬罗还在燃烧,就取不出露水,待它自然熄灭的时候,露水也早就蒸干了。若是用水浇熄火焰,夜露便随水流去,若是以冰雪来掩埋缬罗,这骄傲的花就立时枯缩为焦黑的一团。世上唯有一个办法能够熄灭缬罗的火焰,留存夜露……说来好笑,只要一个长年的谎言,与那说谎者的一滴泪。”

“谎言”二字一出,汤乾自面色震动,缇兰看着他,只觉得脚下的土地亦开始动摇。眼前这个人,这许多年,只要是他与季昶牵着她,不管是领她去哪儿,她都不问,亦不畏惧。纵然世上的人都欺瞒她哄骗她,他对她也只有实话——她一贯这样以为。她伸手反抱住自己肩膀,那样用力,像是若非如此便箍不住身体,一松手,整个人就要哗然散落成灰。听见自己的声音,她也惊诧,像是身外的另一个人,无动于衷地、淡静地叙述下去。

“多荒谬,世上罕有真正的盲歌者,可谓百年一见,那些声名大噪、备受王室礼遇的,自然不愿变回常人,而那些不自知的,默默终老乡野,怕是连这说法也闻所未闻。就算有愿意变回常人的盲歌者,就算他找着了缬罗花,又怎会有什么说谎者愿意随他前去?自古至今,这传说不曾有一次确凿的应验,简直渺茫得荒诞。可我是个注定要终生关在黑屋子里的人,哪怕只是一丝光,一线希望,也愿意将性命押在这上边。侥天之幸,竟让我赌赢了——只是我总以为这说谎者的泪,该是我自己眼里流下来的,没想到竟是你的。”

她从没有一气说过这样多的话,亦从未想过,亲手揭开旧疮疤竟是这样血淋淋的痛快。

“整整十年,你们虽算计着我,待我的那些好意也未必都不是真的。可你们想不到,这小丫头纵然被蒙在鼓里,却也已经算计了你们。我守口如瓶,除了弓叶,谁也不明就里,就是防着旁人横加阻拦。你就不曾想过,如此性命攸关之事,何以独独对你吐露无遗?”

他苦笑着微微点头:“如今我明白了。我若知道了你是个盲歌者,自然不会瞒着季昶,以季昶的性子与野心,他必要千方百计将你带回东陆,为他所用。回东陆的途中总要停船祭神,这大约是你一生能名正言顺踏上闵钟岛的唯一机会吧?我向来知道你心思灵透,却不知已到了这样地步。”

缇兰一字字说:“我再也不会做梦了,震初。从今往后我不做公主,也不是什么盲歌者,单只是一个我自己了。你还会与我一起走么?”

他想不到她忽然有此一问,怔了怔,才答道:“会的。”

话才出口,他就知道是错了。十来岁的女孩儿是何等敏锐,他那不自知的一怔,早揭发了言语的伪饰。他只得看着她的眼神逐渐黯淡下去,终于是凉透了,无可挽回。

“你还是回你的主君身边去吧。”她再不肯看他一眼,言语里含着讥诮,“我绝不听你们摆布。”

渐近夜中,正是缬罗盛放的时辰,焰光摇曳相连,映得满湖火树银花,剔透照人。缇兰背转了身,独自向着窅暗的树影深处走去。她默默数着自己的足音,每迈出一步,便像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渊裂,一重一重地,将那些嬉戏欢笑的往日遥遥隔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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