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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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柘榴偶然坐在树下发呆,早起挑炭的剑师学徒见了她,脸会骤然红透,脚下打结,几乎连人带着挑子摔倒在地。夺罕在树冠里往下看,却只能看见晨曦梳过柘榴低垂的浓密眼睫,像是他自己的乌金颜色。

“师父她,大概快不行了。”柘榴低声说。她把头往后仰,靠在树上,茫然盯着夺罕藏身之处,眼瞳是清澈明净的茶色。

一瞬间夺罕以为她看见了他,但他立刻明白那是不可能的——数层厚密枝叶将他挡得严严实实。

“树娘娘,如果我求您,让师父不要死,您能不能答应?”少女停了片刻,没有等到回音,自己苦笑起来,“您也只是一个凡人吧。我十七岁了,也知道一棵树大概是不会吃馒头的。你到底……是谁呢?”

这一问令夺罕猝不及防,心跳得如此猛烈,他几乎怕柘榴会听见它在胸腔中撞击的声音。她站了起来,回身仰望巨木,夺罕不禁绷紧了躯体,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知道我不是什么树娘娘,只是个骗子。夺罕的心好像被揉成了皱巴巴的一团。她会生气的……她是不是要哭了?

但少女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张开手臂,环抱了树身,将额头抵在皴裂的树皮上。

满树的柘榴花蕾都鼓饱了,好像轻轻触碰,就会炸开一串喧嚣灿烂的花。

“谢谢你。”她悄声说。

那天夜里,夺罕如幽灵般站在绣师床前,看着这个枯瘦的中年妇人。她在出汗,周身衣物被褥都湿得溻在身上,眼窝深陷成凹,蜡黄皮肤紧绷在骨头外面,两颊燃烧着病态的红。

学徒在门外的小花厅里煎药,扇火的小蒲扇还在指尖上挂着,人已经盹着了。绣师发着高热,神志昏蒙,即使她醒来,那双蝙蝠般的灰白盲眼也看不见夺罕。

只耗了一刻工夫,夺罕便确知她并非中毒或受伤,侵蚀她生命的只是实实在在的病。宫中的医官既已束手无策,他更不会有什么良方。

绣师艰难地呼吸,每一次的动静都像是微风穿过多孔的山石,发出古怪的啸声。

夺罕低头看自己的两手。他有千种杀戮手法,却没有一技可活人命。他唯一能做的事,只是拿起床头的布巾,替她擦去额上横流的汗,而后转身离开。

六天后绣师过世了,死状并不体面,卧房里弥漫着临终失禁的恶臭。柘榴板着苍白的脸,独自提了一桶水,替绣师更衣,不让其他女孩们插手。

卧房的窗上糊着洁净白竹纸,滤出温润烛光,那微不足道的光,在深重的夜里凿开一个口子。夺罕隐身在屋檐下的阴影中,向窗缝内窥看。

柘榴将布巾浸了滚烫的水,绞干,俯身轻柔地擦拭绣师的脸与身,又牵过死人冷硬的手指,缓缓擦拭,像是要把她再焐暖回来。

天气眼看要入暑,热气熏蒸,汗珠从少女发间滚下,淌过额头,坠在鼻尖,她腾不出手,只能偏头把汗抹到自己肩上,把光洁的鬓发也揉得蓬乱了。

为绣师洗净了四肢,柘榴再要去擦洗后背,尸体却已僵硬。她咬着牙,用上了肩与手,竭尽全力想把绣师干瘪的身躯翻过来。一试再试,却总是徒劳。她愣怔地站了一会儿,终于双膝落地,在床前跪下,像个孩子似的埋头啜泣起来。

夺罕心中不忍,几乎要伸手推窗,唤她的名字。

你想对她说什么?小声音从虚空中浮现,冷冷嘲弄。说你就是那棵树?说你在树上偷看了她整整六年?她是个可以走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人,你又算是什么呢?她甚至没见过你的脸。

我又算是什么呢?夺罕自问。

他知道,在宫中侍奉方鉴明的人并不多,不过数十,宫外埋伏的暗线却不知其数。朝臣都管他们这些人叫作黑衣羽林,即便在自家静室议论起来,也需小心翼翼,又是疑惧,又是痛恨。他大概也算作这些人的一员……同样见不得光的一员。

夺罕低下头,只是把紧握的指节抵住墙面,把全副力气都无声地使到那糙硬无知的土石上,他甚至不能一拳拳尽情捶打下去。除了起死回生,他本可以替她做任何事,易如反掌……但这一切必须隐藏在阴湿的角落里,绝不能为她所知。

良久,窗内的柘榴终于站起身来,用衣袖擦干红肿的眼,开门出去喊人帮忙。

望了她的背影最后一眼,夺罕离开了那扇微光朦胧的窗,返身回到静默的黑暗中。

次日,奉方鉴明的手令,夺罕与两名年轻的检肃吏一同化名远赴宛州,寻找顾大成旧部谋叛的证据。

一生中,值得悔恨的事情数不胜数,但这是他日后最不愿想起的一桩。

就在夺罕离开禁城的那一天,盲眼的绣师也被送还原籍安葬,三十一名弟子在宫门长跪叩头送别。午后,从帝旭居住的金城宫来了一位内臣,褒扬了弟子们的感孝尊师之心,并当场赐下每人一盏杏仁茶,饮下杏仁茶的年轻绣女们当夜全都失了明。皇帝一向是任性的,宫中没有了盲绣师,他便要自己造出来。

夺罕两个月后返回帝都,方鉴明遣了两名霁风馆的人时刻跟着他。夺罕深夜推门踏入那名传旨内臣的寝室时,那两人仍然紧随近旁,面无表情地看着。

内臣的鼻子被夺罕两指死死捏紧,不能进气,却又畏惧送到嘴边的剧毒粉末,不敢张嘴呼吸,只得在他两臂的钳制中可怜地抽搐挣扎,死去的时候面目早已青紫。

“你们说,他是被毒死的,还是被憋死的呢?”夺罕放开手,让尸体滑落到地上。

“大公子,请您适可而止。”两人中的一人低声说道。

“他是不是告诉你们,只要不杀皇帝,随便我要取谁的性命都可以?”夺罕挑衅地盯着他们。

身着黑衣的两人沉默不语,麻利地从内臣床上扯下被子,卷裹着尸首抬了出去。再也没有人提起过那个内臣,他消失在宫中,仿如从未存在过。

夺罕回到霁风馆时,又是夜里。远远看见校场上燃起两列火盆,海市拉开一张六石的硬弓,眯眼瞄准百步外的草靶。她性子太急,春天落下的肩伤还未大好,为防旧创复发,方鉴明站在身后,左手替她稳住弓腰上的望把,右手握住她张弦的右手。她的箭术是方鉴明传授的,两人同挽长弓,犹如紧贴的形与影,连气息都匀和如一。

女孩身量已到方鉴明肩头,火光烈艳,在她蜜金色肌肤上更添了一重胭脂颜色,男装正适合她纤瘦的身形,像个爽秀的少年。

七月正是柘榴花树盛放的时节,晚风徐来,落英扬坠如雨,洒得人满头满肩。一瓣残花恰落在方鉴明鼻尖,海市是孩子心性,转头看见,禁不住就笑了。箭仍在弦上,她腾不出手来,顽皮地仰起脸,呼地从他脸上吹去了那点碎红。

箭飒然离弦,却没有中靶。

方鉴明肩背紧绷,温雅面容上仍残留着方才那一瞬的震愕与困惑。

夺罕知道那是怎样的感觉。

是身体里曲折锁闭的机关被逐层拆解,谁的指尖一触,拨动了藏匿最深的那根清越钢弦。

是心腔里满满鼓起了飞扬的风,像是可以就此脱离身体,轻盈飞去。

是自此以后,世间一切都与昨不同。

可是,纵使他敢于站在柘榴面前,她也再看不见他了。

收留海市之初,他曾问方鉴明为何独独留下这个女孩,得到的答案只是一个微笑。

这一刻,夺罕知道自己唇边也浮现了同样残忍的微笑。

义父,您后悔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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